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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一回

  未免有情宝琴话别谁能遣此月素分离

  话说挹香看幼卿轿子去远了,方才回家,一种凄凉,无从解释。爱卿等劝慰他一番,虽稍稍丢开,究竟总有些介介。那日已是杏月初三了,挹香在着书馆中,忽报叶仲英到来。挹香接进后献茶毕,仲英道:“香弟,你这几天为何十分憔悴?看你面上有无限愁思,却是为着何事?”挹香道:“仲哥哥,你有所未晓。我前月到武雅仙妹妹家去,谁知道人面桃花,杳然不见。后来询及假母,方知订盟洪殿撰,设计娶去。其时我已调怅。谁知到得幼卿姐处,他又要于归张氏,前月十六日已赋宜家之什。我想昔日三十六美相叙握翠园,何等欢乐。如今已三美杳然,日后他们多年及□梅,恐不久也要分离,所以在此愁闷。”仲英道:“怪也怪你不得。如此艳福,占了长久,一旦分离,未免惆怅。但是闻得宝琴妹妹亦已订盟于陈氏之子,郑素卿妹妹被鸨母允许湖州朱氏为妾,你倒没有晓得么?”挹香听了大讶道:“仲哥哥这句话可是真的么,你从那里得来的?”

  仲英道:“我来骗你做什么。我是慧琼姐姐向我说的。”挹香听了大叹道:“一事未曾解释,那知二位美人又要离别了。仲哥哥,我要去看看他们,又不要如雅仙妹妹一样分别而行。你可同我去走遭?”说着不由分说,把仲英扯了一同出门。先至宝琴家来。宝琴见挹香一副不悦的脸儿,倒也不解,便道:“你可是爱姐做了孕妇,所以不到这里来?”宝琴尚未说完,挹香已经一眶眼泪,扑向宝琴怀中,大哭道:“好姐姐,你竟肯舍我而行,从良志决!如今幼卿姐与着雅仙妹、爱芳妹俱忍心别我,你又要弃我而去,郑素卿妹妹又被假母鬻向湖州。你也去,他也去,你们索性去罢,你们去完了,我也看破世情,深山中去修道了。”说着又大哭。宝琴见他如此模样,不觉一阵心酸,也垂珠泪,乃说道:“你不要哭,好好的,我与你说。”于是将鲛绡帕替挹香拭干了泪,扶挹香坐在身边,又替他拭了一回泪,然后说道:“我之从良,亦出于无奈。实缘日月逝矣,岁不我与,倘日后剩粉残脂,犹恐终身有误。是以辗转熟思,苦无良策。如今蒙一个陈君相爱,不弃葑菲,因他初断鸾弦,愿娶妾为继室。我也岂忍弃君而去,实迫于不得不然耳。”挹香道:“好姐姐,你的话虽则不错,然而我将奈何?就是所云日后终身,我金某已有正室,虽则你们三十六美都到我家中,我非不可支持,不过不忍以你们屈为侧室而耽误终身。如今姐姐说的陈君,可是常来的这个陈又梅么?”宝琴道:“正是此人。

  如今约在三月中于归。”挹香道:“姐姐其志已定,我也不好挽留的。但我必须于便中来拜托又梅,替他说:君作护花使者,须要知姐姐是多病工愁的人,千万要善为保护。我托了他一番,方可放心。”宝琴听了挹香这一席话,又是感激,又是凄惨,二人哭做一团。

  仲英见他们恁般苦楚,便道:挹香弟,你何必如此。此时宝姐姐尚可聚首,我们且到外边去走走罢。”便扯了挹香出来。

  挹香道。”我还要去看素卿妹妹。”仲英道:“不要去了,你去无非又添许多惆帐,许多眼泪。”挹香道:“我要去的。”

  仲英见他如此,只得随他而行。不一时已至素卿家,素卿接进二人。挹香一事不管,便向素卿道:“妹妹,你可是被鸨母许于湖州朱氏?这句话真乎不真?”郑素卿含着泪道:“妹命不辰,确有其事。至于其人之性情动作,却一些不知。如今事已如此,总为妹之命薄,他日到着湖州,倘若遇人不淑,我总拼以一死而已。”挹香听了大哭道:“妹妹,你为何说这许多伤心话,叫人不要痛煞!”便命侍儿去唤鸨母到来。鸨母至,挹香怒道:“妈妈,你不该将素妹妹变卖湖州,不择人品。你只知惟利是图,你可知他是个执性的人,若有一二不对,寻了短见,岂不是白白的害他一命?你要银钱,尽不妨向我说,为何将他变卖?”鸨母道:“金公子不要错怪老身,容我细说。我因女儿年纪大了,就是这个倚门卖笑的生涯,亦非长策,老身亦欲弃此行业,别寻活计。所以将女儿许与湖州朱公子为侧室。

  虽日侧室,无异专房。这朱公子的夫人却是未曾生育,要女儿去替他生几个儿子,接续宗挑的。且此人十分情重,金公子放心便了。”挹香叹道:“据你说来,这朱公子是个有情之辈。

  但是,日后素妹妹有甚么三长两短,哼,老妈妈,你不要怪我,我金挹香不与你干休的!”鸨母道:“公子放心,都在老身身上。”挹香道:“这就罢了。未识他几时来迎?”钺母道:“总在三四月间”挹香只得劝了素卿一番,订以明日再叙。

  出门后,仲英与挹香分路,挹香径至月素家来散闷。谁知愁恨一齐来,才到月素家,月素即告以订盟□直陆茂才之语。

  挹香苦上加苦,便说道:“月妹妹,你们可是会齐了来苦煞我金挹香么?前日雅妹与幼姐去了,今又知宝姐姐与素卿妹妹俱有从良之念,欲到你处来散散闷,谁知你也有从良之意。

  咳!金挹香吓金挹香,早知今日,悔不当初了。我蒙众姐妹相怜相爱,月妹妹,你是更加相看格外。我昔日患病你处,蒙你陪侍药炉茶灶,延医祈佛,衣不解带者几天,又蒙代出药资,虔求仙剂。如此隆恩,未酬万一,如今遽焉欲别。哈哈,我金某也没有人趣了!妹妹,你不要去的好。”说着也哭不出了,只管徘徊搔首,仰面呼天。月素道:“我也岂忍与你分别,但思叙到日后终归要别的,不过多聚几年。如今陆某乃在庠秀士,儒雅多情,细窥底细,似乎可托终身。你呢,知己者幸有爱姐与四位妹妹在家,愚妹亦替你稍稍放心了。”挹香道:“妹妹之言,诚为恳切,但我那里舍得你去。”月素道:“事已如此,总归是孽缘所累。我若不遇着你,我也没有什么惆怅;如今遇着了你,弄得我万斛愁肠,莫能解释。你若不遇我,你也可少此一段离愁了。正所谓‘当初若不逢君面,无此分离一段愁’!”

  月素说罢,挹香点头称是。那夕就在月素家住了。后来因众姐妹分离在即,终日在外边相叙。自来好景无多,转眼间又是桃花逐浪,柳絮化萍之候。宝琴择定三月望日从良陈氏,素卿择于十八日启棹湖州,月素择于二十四日于归□直。

  挹香到了那时,心如醋□的一样,苦楚异常。十三日整日在宝琴家话别。到了十五正日,陈宅轿子来迎,挹香恨不能留,又恨未曾面见又梅,托他保护。徘徊良久,忽然想着,便在桌上取了两张书笺,修了一封书札,嘱宝琴带来交与又梅,以表寸心。其书曰:愚弟金挹香稽首顿首,致书于又梅仁兄大人阁下:花前得晤芝标,三生有幸。并知阁下素性知情,惜花念切,心心相印,正无殊仆之私衷也。钦羡,钦羡。迩者宝琴校书风尘久溷,拊膺无人,仆虽欲特拔红尘,苦无大力。兹闻阁下愿惜名花,茑萝结好,三星在户,正迓迎百两时也。从此校书终身有托,孽海能超,仆亦为之欣欣。所虑者渠乃善病工愁之辈,非曲为保护者不可。然君本多情,无庸鄙人琐琐,奈仆真痴者,若不能不啧啧多言也。裁笺奉达,肃贺双禧不荆写完封固,付与宝琴,便道:“姐姐,你到了那里,可将此缄付与又梅,我可稍稍放心些。”二人正在牵衣话别,外边宾相催妆,宝琴只得装束而出。挹香到此时无限伤悲,独自一人在着房中流泪。直到轿子去了,方才对房中作了一个揖道:“我金挹香这里不来了,与君长别矣。”说着揩干了眼泪,大踏步而归。

  停了两日,又想□直将来迎娶,预先几日在月素家里替他收拾箱笼,一件件检点,一桩桩安排。检到一枝紫竹箫,挹香流泪道:“这枝箫素来你心爱的,带了去。”又见镜奁中二方汉玉的拱璧,挹香又说道:“这也是妹妹心爱的,旧年叫我去买的,也带了去。”挹香一头说,一头收拾。月素十分苦楚,泪落如珠,便扯了挹香道:“不要去收拾了,使人心中难过。”

  挹香也挽了月素坐在炕上。

  月道道:“我前日绣成一香囊在此,只此微物以赠君,君见此物如见我矣。”说着便向妆台抽屉内取了出来,递与挹香。

  挹香和泪接来一看,却是月白缎做成的一个锦囊,上面用真金绣成的花朵,便啧啧称赞。称赞中又生出一种钦爱,钦爱中又添出一种悲况。想道:“如此美人,如此才学,又添如此温存,如此女红,我金某仅能相亲相爱几年,如今仍旧要入他人室。

  想陆君之艳福,高出于我金某万倍也。”于是向月素道:“蒙妹妹所赐,我当领谢。我也别无所赠,带得一件碧霞的扇坠在此,聊表寸心,敢云琼瑶之报。”说着,身上解下来奉与月素。

  月素接来一看,见是一块一两多重双桃红的碧霞,上面雕两个瓜儿,枝叶上雕着一对蝶儿,暗寓瓜瓞绵绵之意。用品蓝京辫穿着一颗浓绿的翡翠珠儿,又用小圆珍珠盘绣,十分可玩。月素收了,也称谢了一番。

  挹香道:“明日是你吉期,我也不忍来看你了。你此去之后,千万自己保重。□直离城不远,倘遇便鸿,务望平安慰我。”

  月素道:“你明日真个不来了么?”挹香道:“来了倒更加悲切,倒是不来的好。”月素听了大哭道:“香哥哥,再不道相叙多年,分离竟在今日。我看天下的人,就是有情之辈,只怕再不能遇着你一般体贴温存、知心契意的人了。”挹香道:“我金某幼负痴情,得占艳福,只怕再歇七八年,都要风流云散,虽解多情,我将奈何,”说着大家哭个不祝坐了良久,方才诀别。月素直送至门首,一块手帕儿揩得来宛如水浸一般。挹香行行回首,见月素犹在门首,向他摇摇手,月素点头答应。

  挹香又行了一回,回首看月素仍在门首,又向他摇摇手。月素直至看不见了挹香,方才进去。正是:流泪眼观流泪眼,断肠人送断肠人。

  挹香到家后,与爱卿等说知,爱卿虽十分劝慰,挹香总觉伤心,一夜无眠。明日一早,挹香仍往月素家来,月素见了挹香,便道:“你说不来了,为何又来?”挹香道:“妹妹分别,在此半天,日后咫尺天涯,岂能再见,叫我那里熬得祝”正说间,轿子已到,月素只得与挹香分别。挹香苦得开口不来,停了良久,对月素看着,挣了一名出来道:“妹妹,你竟去了么?”方说完,看他眼泪直迸,昏然跌倒。惊得月素手足无措,连忙扶起,命侍儿掐人中的掐人中,呼唤的呼唤,挹香竟不醒转。月素吓极,便命侍儿取姜汤灌救。忙了半晌,挹香方才醒转,又哭道:“妹妹,你不要去!好妹妹,你千万不要去!”月素只得含着泪道:“我不去。”便同侍儿扶到内房榻上睡着,又安慰了他一番,然后瞒了挹香,便着心儿上轿而去。挹香因一苦一厥,十分不爽,昏昏的倒睡了一觉。醒来方知月素已去也,无可如何,大哭一场而返,一种凄凉莫释。幸亏五美人殷殷相劝,始稍稍丢开。

  不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第四十二回

  五卿成诀别众美劝离愁

  话说挹香自从月素分离之后,终日无聊。一日,忽有人递来一柬,却是陆文卿的,见上写着:愚妹陆文卿含泪再拜致书于挹香哥哥文几:红颜薄命,侬是可怜;碧海深情,君诚仲爱。

  方期世世生生同登不老之场,讵知老母心狠,私订小星于巨室,终朝负气,逼妹言归。窃思始入泥涂,终遭局骗,人生之趣,更何有耶?本欲白绫三尺了此残生,惟与哥哥数年聚首,不别而行,忍乎?是以苟延残喘,以待哥哥。务祈玉趾一临,使妹若衷曲诉,则亦目瞑泉下也。临池泪涌,不尽欲言。挹香心中本来惆怅,看了这信,更添无限凄凉,乃叹道:“彩云易散,月不常圆。我原知这几年中姊妹都要去了,早知如此,昔日应该不要与他们认识。如今认识了,到这个地步,我将何以为情?”

  心中想着,便出了书房,一路上悲悲切切,欲往文卿家去。行至半路,忽遇林婉卿家的侍儿,对挹香道:“我家小姐请公子去,为有婚姻大事面商。”挹香道:“你们小姐难道也要从良了么?”侍儿道:“大都为此。”挹香道:“好好好,你们都去罢,我金某纵属多情,也只得看你们一个一个的去,不能强留的。”说着同侍儿先到林婉卿家来。婉卿接进,便道:“金挹香,今日请你来,非为别事,欲与你商量一件要事,君试猜之。”

  挹香含泪道:“更欲何猜?无非为终身之事而已。”婉卿见他这般情形,不觉触动凄凉,拭泪道:“挹香,你猜得不差。有个覆姓欧阳,字又修,乃是前科的副车,年约二九。人极钟惜,蒙他见我之后怜爱十分,今欲娶为正室。我想若不早图良策,再溷风尘,只怕日后更非了局,故而含糊答应,邀你商议。你想此事可行不可行?”挹香听了道:“妹妹终身大事,我也不敢妄为计议。今既遇欧阳又修,只要妹妹自存慧眼,也就罢了。

  不过我金挹香又要与你分别了。”婉卿含泪道:“君莫再言,令人酸鼻。所幸者你姐妹们尚多,花台月榭,谈笑诙谐,不至寂寞。”挹香喟然叹曰:“幼卿姐已从张观察,雅仙妹又随洪状元,素月、宝琴二位姐妹又赋归与,郑、陆两位又被鸨母鬻与人家,你又要去了。日后众姐妹都是嫁杏及时,你说不寂寞,只怕非但不寂寞,且要添无限凄凉之感。”说着,便大哭起来。

  婉卿虽则自己也心如刀搠,只得忍泪劝挹香。又说了些闲文,挹香说明要去看文卿,订以明日再来,始别。一路上迤逦而行,早至文卿处。文卿见挹香至,便一眶眼泪,情不自禁,挽了手同进房中。挹香道:“文妹妹,我一月不至,竟遭此变,究属如何,可细为我告。”文卿含泪道:“愚妹自遭沦落,怜惜者竟乏其人。后幸识君,蒙垂青眼,原拟荐衾□,恐妹之葑菲不足以事君子,是以为之箝口,未敢轻言。讵料‘母也天只,不谅人只’,竟将妹卖于鸳湖蒋氏,逼妹后日于归。妹岂忍以蒲柳之姿,舍夫复适。况其人品一切毫无头绪,观鸨母之动作云为,明明置我于死地。妹辗转熟思,与其后日死在鸳湖,不若今日死在你金挹香知已之前,亦可鉴我之苦衷,怜我之薄命也。”

  说罢大哭一场,拔出佩刀,竟欲自刎,吓得挹香六神无主,一把扯住道:“好妹妹,不要这般无志。可知每事必要三思而行,或者鸳湖蒋氏也是有情之辈,亦未可知。宜先使人探听消息,然后再作道理。我挹香甚欲挽回其事,若偕你到家,又是迫于不可的了。若蒋氏果亦多情,妹妹你一则脱离苦海,二则可靠终身,我金某愁心亦释。此时底细未明,徒欲以短见捐身,妹真愚矣!”文卿听挹香言言中理,心稍挽回,便道:“依你便怎样?”挹香道:“去唤你母亲来,待我来责罚几句,叫他回复蒋氏,再停几日接你。我便使人去探听,可去则去之,不可去则别筹良策,何必如此之造次耶?”文卿点头答应。挹香便命侍儿去唤鸨母到来。不一时鸨母至,挹香怒说道:“你这老虔婆该死,为什么将女儿造次许人?今日幸亏我到这里,否则你女儿已作夜台之物矣。如今你快去回复前途,叫他停几天来接,我来善言劝你女儿。但是这家蒋氏是何等样人家,其人有多少年纪,可是有情之辈,你可以实而言。若有藏头露尾,我探听了出来,哼,你不要后悔。”鸨母便答道:“金公子听禀:前日老身有个结拜的姐妹来说,嘉兴蒋少峰乃富家公子,初断鸾弦。因女儿往玄妙观进香,被他在三清殿觑见,便托我结拜妹子到来,说及愿出白银三千两,娶为继室。老身因思女儿年已如此,不可再待;老身有了三千银子,也可度此一生。况其人甚是钟情,年纪差长我女儿五岁,二十五岁也不为大。至于家中过度,不要说今世用不尽,就是来世也用不尽哩。我句句真言,公子不信,去探听可也。”挹香道:“能得如此,也就罢了。”鸨母辞出,挹香对文卿道:“据他所说,尚可去得。

  你且放心,待我差人往嘉兴探听确实,望你万勿轻生。”文卿点头答应,挹香始别。路经朱素卿门首,正欲进去,忽见假母出来,迎着挹香道:“金公子,你好久不来了。如今我们素卿女儿已从了一个杭州的陈老爷去了,有两方手帕、两首绝诗在这里,叫我对公子说,因为离别有牵襟之惨,未免增难舍之心,是以绣诗于帕,留赠公子,并嘱公子自己保重。”挹香大讶道:“妈妈,这话真么?”假母道:“老身怎敢骗公子?”挹香道:“素妹妹想是想得不差,但我情何以遣耶?“说着流泪,随了假母入内,替他讨诗。不一时假母取出,呈与挹香,却是一方白素的帕,一方银红的帕,上绣绝诗两首云:堕溷飘茵感落蕤,章台柳色亦堪悲。

  而今尚幸逢芳侣,一棹西湖款款随。

  其二

  情天情地觅情真,钟在君家第一人。

  君太钟情情太挚,每教杜牧暗伤神。

  挹香看了诗,又流了一回泪,便问道:“陈君是何许人,素妹妹几时去的?”假母便答道:“前月十三。这陈老爷乃是一个礼部主事,在京授职,如今己同女儿进京去了。”挹香道:“你们女儿难道做他的二夫人么?”假母道:“虽是侧室,却比众不同。”挹香道:“这是何故呢?”假母道:“陈老爷伉俪素来不睦,所以在着杭州,不同进京。女儿到京中去了,居然与正室一般的看待,岂不是比众不同的?”挹香听了稍慰,又嗟叹了一回,藏了手帕归家。明日午后,又至婉卿家来,婉卿接进道:“昨与你商量之后,晚上他来,我已许了订期,后日迎娶。”挹香道:“好妹妹,你真个要去了么?我想昔日挹翠园三十六美同叙,何等快活,何等热闹。如今水流花谢,都要分襟,言念及此,曷胜怨恨!”婉卿道:“金挹香,你的心我也明白,但此时节亦迫于势之下得已耳。”说了一回,见天色已晚,婉卿命摆酒与挹香同饮。席间说不尽分离之态,描不尽悲切之情,直饮到月上花枝,星移斗转,方才撤席安睡。到了明日,婉卿忽然想着吕桂卿亦有从良之念,已定于出月初三日于归,便对挹香道:“你可知桂姐家的事么?”挹香道:“什么事?”婉卿道:“他也定了归计了”。挹香道:“怎么说?”

  婉卿道:“他已订盟汪幼兰了。”挹香道:“有这等事?汪幼兰是何等人,何艳福若此?”婉卿道:“闻得这汪君乃是一个极钟情的人,与桂卿姐姐倒也契洽十分。如今他的假母已经先嫁人了,桂卿姐姐定于出月初三成宜家之礼,你倒没有晓得么?”

  挹香听罢,见呆了半晌,十分着急道:“我去看他”。别了婉卿,迳向干将坊而来。到得桂卿家,果见门前冷落,车马杳然,像个闭门辞客的情景,便至内庭。桂卿见挹香到来,心中想道:“我若以直而告,他是个钟情的人,悲悲切切,又要惹出许多惆怅,添我许多惆怅。反不如与他寻气一番,或抢白一番,待他怪了我。免得添这许多悲切,日后亦免他忆念不休。”想定,使坐在榻上。挹香进内见了桂卿,泪流满面,上前抱住了桂卿道:“好姐姐,你为何要弃我而去?这汪幼兰好福气吓?”桂卿暗忖道:“怎么他已知了?”便假装怒容,将挹香一推道:“你这负心薄幸之徒,我待你也不薄,你为何影儿也不到?我也晓得的,我之葑菲陋质,不和与你交契,如今你也不要认识我,我也不来认识你。我本来要从汪幼兰作归计去了。”说罢便哭。挹香听了十分不解,暗思他为何出此不情之语?又一想,恍然大悟,莫非他恐我悲伤,作此伎俩骗我,使我好怪了他,免此一番悲切。咳,桂姐吓桂姐,你的伎俩只好骗别人,那里骗得过我?便大哭道:“好姐姐,你也不要这般了。我知道你恐我悲伤,故说此话。我素来深知姐姐多情,那里肯信你。”

  桂卿听了,不觉情随感发,珠泪频流道:“金挹香,你真我之知己也!如今既骗你不信,只得实诉你了,还望你不要惨伤,我心亦安。我所订之汪幼兰,人甚钟情,家亦富足,现择于出月初三于归,适因恐你悲戚,故以小计骗君,使你怪了我,庶免你一番离别牵裾之痛。”挹香道:“我本茫然,昨于婉妹处得闻此言,心中十分懊恼。我想昔日众姐妹花浓雪聚,何等欢娱,如今一个个分襟判袂,叫我怎不悲伤!”说罢含泪归家,一面饬人往嘉兴打听蒋少峰,一面备几件助妆之物。十八日,婉卿与郑素卿俱是吉期。挹香先至素卿家说了一番诀别之言,滴了万斛凄惶之泪。继至婉卿家,见欧阳家轿子,心中十分痛苦,恨不得将那轿儿打烂才好。于是进内见了婉卿,也无别说,惟道:“妹妹保重”四字。说罢,也不忍看他上轿,便对婉卿作了一个揖道:“妹妹再会了”说着,大踏步而行,可怜婉卿哭得肝肠寸裂,珠泪千行。再说挹香自从褚、武、章与宝琴、月素、郑素卿离去,已是不堪,又加朱、林、吕、陆也是分襟,曾几何时,十美人芳踪缥缈,所以弄得一个人如痴如醉,日夕在梅花馆,不是昼寝,便是闷饮。爱卿与四位美人竭力劝慰,望他稍释愁肠。挹香有时忘怀,则勉强欢笑,有时枨触,则涕泪飘零,总不能扫尽相思之念矣。数日之间,心境也不开了,形容也樵悴了。那日,爱卿与四美人劝他到园中宴赏红榴,舒览清和景色。挹香去游了半日,席间亦无心吟诗,惟抢三拇战,聊饮数杯。轮到素玉,正在不定输赢,将一只象牙箸在杯子上搁上取下,忽园丁来报:“嘉兴探听人归。”挹香唤进,细询其事,方知与假母所言无异,心中又快活了些。席散,便往文卿家告知其事。初一日,拜林会试归来,挹香急至邹宅相会。

  拜林接进书室道:“林乃不才,莫报吾弟盼望之心,言之恨恨。”

  挹香道:“英雄自有经纶志,到得逢时始上坛。荆山至宝,必不久藏石中,再献之连城倍价矣。大都显晦有时,一飞冲天者,非三年前铩羽者耶!林哥哥又何必作刘蕡之故态而恨恨也。”说罢,又告诉众美分离之事。拜林治酒相款。吾且不表。到了初三初四两日,乃桂卿与文卿于归之期,挹香托拜林往二家去说道,因不忍再与他们分别,特属他们自己保重,并赠古玩奇珍,以作催妆之助。自已在家中,同五位美人连日在醉花轩饮酒解闷。挹香叹道:“昔日我与你们在此醉花轩,真不愧‘醉花’二字,如今竟变了‘醉心’了。幸有你们五位作伴,否则难矣惨矣”正说间,拜林来,口中念道:“无可奈何花落去,美人己嫁莫相思。”挹香听了悲切不堪,便邀拜林入席饮酒。挹香悉肠莫释,带醉衔杯。拜林会试不得意,借此痛饮。俄而两个人不约而同,颓然大醉。爱卿命侍儿送拜林回去,自己与四美人扶了挹香,踉跄而返。嗣后挹香终朝不乐,虽家中有五美谈心,外面有飞鸿等聚首,而无如万斛愁肠,终难消遣,时光易过,半年来风流去散,姐妹们陆续从良,弄得挹香怨天天无柄,恨地地无襻矣。其时已是中秋,月光皎洁,桂蕊敷荣。爱卿见挹香十分不乐,命家人端整酒肴在挹翠园中赏月。

  未知可有韵事否,且听不回分解。

  第四十三回

  赏中秋挹香怀美开夜筵素玉劝夫

  话说那日中秋,挹翠园设宴于拜月庭中,爱卿邀了四美人与挹香饮酒。抵暮,六人同到园中,只见月色如银,满园遍耀,天空云净,万籁无声。挹香一手挽了爱卿,一手搭在小素肩上,趁着月色,慢穿芳径。林间桂蕊,扑鼻芬芳。过了海棠香馆,兜入茶縻架,穿出芍药轩,上假山,到拜月庭,六人坐定。爱卿道:“挹香你看,那边这株金桂开得十分灿烂,映着月色尚且色若黄金,想日间看时更要繁盛些哩。明日命侍儿来采些做球带倒好。”挹香微笑称善。秋兰道:“多采些儿做几缸桂花梅儿,亦未始不可。”爱卿点头称好。素玉拍手道:“挹香,你是最善吃梅的,我们来做些与你吃可好?”挹香道:“好好好。”说了一回,家人摆上菜来,六人饮酒。俄而玉兔腾辉,比初到愈加皎洁。挹香举杯畅饮,四面观望,只见观鱼小憩那边一带回廊曲折萦纡,十分好看,便道:“爱姐,我想自从观鱼小憩新创了十二间旱船,我们尚未进去游过,缓日必须一玩。

  但是每阁中要一人凭栏而立,各举一韵事。倘有粗俗者,罚酒三杯。”爱卿笑道:“你这人,想出来的事情总是离奇古怪。

  请问你自己做些什么?”挹香道:“我么,端坐于观鱼小憩中,看你们献技,评定甲乙后,酌加奖赏。”爱卿打了挹香一下道:“你这人太会讨便宜了。我们举韵事,你么看着,还要惹你做试官,评什么甲乙,加什么奖赏,那个来依你?”挹香笑道:“不然就不好顽了。”小素道:“你说奖赏,将什么东西奖赏呢?”挹香听了,想了一想道:“你若考了第一么,我赏你一个来意可好?小素听了,杏脸微红,打了挹香一下道:“你这个精油嘴!”爱卿与秋兰听了不解,爱卿道:“甚么来意?”

  挹香笑道:“你不懂的了。”爱卿道:“你说不说?不说我要喷酒过来了。”挹香笑道:“这来意么,就是我来陪你之意。”

  卿啐了一声,呼了一口酒,来喷挹香。挹香慌了,一躲,却跌在琴音怀里。小素看见挹香跌了,恐怕他跌痛,连忙去扶挹香,自己在桌上一绊,倒跌了一交,大家倒好笑起来,于是复归坐位。素玉与琴音问道:“你们说这许多口号,到底甚么讲究?”

  挹香笑道:“你们不要问了,考了第一,自然总有好处。”爱卿与小素听了,俱掩口而笑。大家仍旧一些不解。正在闲观,忽闻一阵香风从木樨林中拂来,座上六人齐声道:“趣极矣。”

  又见半空中起了无数彩云,衬得这个月如水晶球仿佛,耿耿秋宵,十分绚烂。挹香见月色团囗栾,美人围绕,不觉又想着月素起来了:“曾记那年青浦归来,月妹妹开筵相待,宴赏中秋。

  如今是明月仍园,美人已杳,想他此时对此一轮皎洁,也在那里念及我了。”想着泪如泉涌。素玉见他泪下,便道:“为甚么好端端又要哭起来了,”爱卿道:“他必是又在那里想众妹妹了。”挹香道:“我不想别个,只想月妹妹。记得昔年今夕,我到他家,蒙他款酒殷勤,十分情重。况平素间常存怜爱,我患病他家,他又随侍药炉茶灶,又替我代偿药钱。我病痊之后,要还他药资,他反蹙然不悦,说甚么患难相同,理当加此,待我金挹香亦为至矣。恨只恨我金某未曾酬其美意,遽尔分离。

  如今对此月圆,佳人何在,你想可恨不可恨,可悲不可悲!”

  素玉便劝道:“你也不要悲伤了。从来孽缘易尽,好事多磨。

  就是月姐姐于归甫里,盟订陆君,你说也是多情之辈,你也可放心些了。其余众姐妹们分离,这也是势之所迫。美人易暮,年华有不再之嗟,你虽作花铃,究难保护他们一世的。”挹香道:“你话虽是不差,你可知人生知己难为别,就是你们五位姐妹,幸得不弃我金挹香,得联燕好,若说你们都不以鲰生为念,只怕我更加要无趣了。”说着又取出月素所遗锦囊,细细瞻玩道:“你看月妹妹临别时,犹不忘我,绣此锦囊相赠。如今见物怀人,我能不增秋水蒹葭之感耶?”说着又大哭起来。

  素玉见挹香如此定骚,只得又善为解劝,爱卿与众人也相慰,挹香方才收泪。琴音道:“爱姐姐,我们倒不如来联句罢。”

  素玉接口道:“妙。”爱卿道:“今日我们联句,不用自出心裁,须借古人名句吟之,即景成诗,限古风一首,可好?”挹香道:“倒也使得,不知可能使我稍释怀人之念否?”便道:“谁人起句?”秋兰道:“自然爱姐先来。”爱卿道:“就是我先说。”便吟道:“月到中秋分外明。”挹香道:“这句诗害我又要牢骚了。”爱卿道:“这是何故?”挹香道:“月到中秋分外明,人到此时更惆怅。岂不是愈加添人感慨么?可要我来续一句?”爱卿道:“不要你续。”琴音嚷道:“吾来续,吾来续。”便说道:“醉边闲把旧诗评。”爱卿道:“好,好,好。这句诗可是黄庚的么?”琴音道:“正是。上句乃’佳客相遇慰岑寂’。”挹香道:“如今是夫妻中秋多抑郁,酒边闲把旧诗评了。”琴音笑了一笑,打了挹香一下道:“那个要你多嘴。”挹香道:“如此方好解我抑郁,如今吾来说了。”爱卿道:“不要你说,要秋兰妹说来。”挹香道:“吾就不说,但别人讥诮了河东狮吼,那时你悔之晚矣。”爱卿打了挹香一下道:“偏不要你说。秋妹快说。”挹香又笑道:“你情愿做胭脂虎了么?”爱卿瞅了一眼,又催秋兰说。秋兰便想了一想道:“天街夜色凉如水。”素玉道:“我也想着一句在这里了。”

  小素道:“我也有了。”挹香道:“如此你们那个先说?素玉道:“我先说。”小素道:“让我先说。”挹香见小素争先,知道他诗句不甚熟的,便对素玉道:“让他先说罢。”素玉听了挹香,让小素先说。小素便道:“小醉何妨倒玉罂。”小素说完了,素玉道:“方才被你抢说了,如今我来说了。”便道:“桂气满阶庭。”素玉说完,爱卿谓挹香道:“如今容你说了。”

  挹香道:“你们不让我说,吾也不说了。”素玉道:“说说说。”

  挹香道:“不说的了。”爱卿道:“你不说么?”立起来要扯挹香,挹香只得说道:“冷光翠色入疏棂。”素玉说:“如今又是爱姐来了。”爱卿便说道:“云头滟滟开金饼。”挹香听了道:“这句诗是你杜撰的。”爱卿道:“什么杜撰,亏你一榜秋魁,难道这句诗都不晓得的么?这是苏舜钦《中秋新桥对月》,诗下句乃是‘水面沉沉卧彩虹’,历历可考,怎说杜撰?”

  挹香笑道:“好姐姐,我同你说说顽话,你为何发起急来。如今待我来续一句罢:“银烛秋光冷画屏。”爱卿道:“又被你抢了一句。如今那个说了?”小素道:“我来说。”便道:“一醉东风费万金。”挹香道:“好虽好,惜乎东风不切此时。”便续一句道:“花仙夜入广寒宫。”爱卿道:“为何又要你联,理该罚酒。”挹香道:“兴到即吟,不妨罚酒,你斟来我吃。”

  爱卿便斟了一杯酒,递与挹香。挹香道:“我要学学昔日闹红会的吃酒法子了。”便将嘴去受爱卿手中那杯酒。爱卿见他这般情形,又好笑又好恼,只得递与挹香吃了。然后对琴音说道:“你快些说罢。”琴音便说道:“开樽细说平生事。”挹香又接道:“东皇费尽养花心。”爱卿道:“为何又要你说,如今要罚跪了。”挹香听了道:“对此嫦娥,理该下拜。”便起身出位,对月跪下,使得大家倒好笑起来。挹香跪了良久,众人叫起他来,挹香道:“爱姐之命,岂敢妄起。”爱卿见他如此,又好气又好笑,只得出位来扶他。于是各将月饼吃了一回。素玉道:“如今秋兰妹妹你说一句,我来续联。”秋兰点首,想了一想道:微风动清韵。”

  素玉见小素已有些醉意,便道:

  浅潮半醉流霞晕。”

  素玉吟完,挹香道:“爱姐你快些说,又要轮着我了。”家卿便说道:花有清香月有阴。”

  挹香道:“这十二侵韵中诗句甚少,我不来说了。”爱卿道:“岂有此理。方才不要你说,你偏要说,如今轮着你、你又嫌难,这是不能的。”挹香无法,只得细细的搜索一回,便道:洗杓开新酝。”

  素玉续道:

  一半秋光此夕分。”

  琴音也说道:

  睡鸭香浓换夕薰。”

  爱卿道:“小素妹,你说一句,等挹香收句罢。”小素便想了一想道:如此良夜何。”

  爱卿道:“为什么说《寺经》上句子?”小素笑道:“也是古人诗句吓。”挹香道:“虽则违例,用意颇佳,就算了罢,待我来收句。”便道:不可一日无此君。”

  说着便抱了小素,小素倒觉十分颜赧。爱卿笑道:“亏你好意思,偏做出这许多惹笑的事情出来。”挹香一头笑,一头挽了小素,踏月而行。爱卿等亦命侍儿扶了,各自归房。那夕挹香便睡在沁香居小素处。

  不知以后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第四十四回

  吃寡醋挹香增懊恼制美酒小素醉糊涂

  话说挹香宴赏中秋之后,终朝惆怅。那日正在书房,忽有人递来一信,见上写着”寓洞泾浜胜塘桥弄寄,名内具。”挹香一时忘杯,便问来人,那人道:“是过远程师老爷之命寄来的。”

  挹香方知是青田之书,便赏了来人,拆开视之。书云:挹香仁弟青及:前烦大马巷代馆之后,不晤芝仪,瞬经二载矣。山川间阻,鸿雁亦疏,念念。前闻我弟名标蕊榜,艳羡殊深,本拟到府恭贺,缘为疾病所磨,不克如愿为歉。仆去年就馆洞泾,幸敝居停亦风雅一流,颇相投契。又于是处立一汇城坛斗会,同集者共有六人,每逢朔望,虔礼朝真玉斗。暇则与敝居停饮酒围棋,揪枰昼拂;联诗分韵,笺牒夜摩。且仆又医门溷迹,带览药经;绘事经营,兼穷花稿。近又觅得天地人三元以及海岛算法诸书,所以终日研求勾股弦开方,竖表杆以测高低,立八线以望远近。故近著《勾股弦捷法》一本,约商处有用筹算,有用笔算,较之一掌金、画地乘,更为简便。

  暇时我弟可来一阅否?盼甚,望甚。

  挹香看罢,暗暗称赞道:“过青田真多能多艺人也。我正欲为父母保祈福寿,想既有汇诚坛斗会,俟双亲寿诞之辰,可以虔礼朝真一部矣。”正说间,邹拜林至,挹香接进书房。拜林道:“方才闻尊管说,有一人寄信到来,莫非又是那一位校书从良的信么?”挹香道:“非也。”遂将信与拜林看了。拜林道:“勾股弦、筹算开方,我也久欲一习,闻得甚为便捷。

  今过青田著有《捷说》,几时好去一借了。”挹香道:“好。”

  说了一回,挹香命摆酒,二人开怀畅饮。斯时正是九秋天气,庭中菊花开得频盛,挹香道:“林哥哥你看,这一种名蟹爪菊,那一种名西施菊,以此为题,颇费双关之意。”拜林道:“如此,与你各吟一律何如?”挹香道:“可要拈卷?”拜林道:“我来做西施菊便了,何用拈卷。”挹香道:“如此我做蟹爪菊。”二人在席间略略构思,不一时两律俱成,各把诗笺誊出。

  其诗云:

  蟹瓜菊

  蕊开黄甲散金英,骨相离奇眼倍明。

  彭泽疏花霜十里,秋江旧梦月三更。

  横行老圃寒无力,怒攫西风夜有声。

  湖海客来同把玩,橙香酒熟费闲评。

  西施菊

  西风蹂躏画廊深,堕瓣浑无响□音。

  草榭飞香惊鹿走,霜恣倚水误鱼沉。

  叶扶嫩绿愁颦黛,蕊孕娇黄媚捧心。

  一棹镜湖秋载处,淡妆浓抹拓胸襟。

  二人看罢,交赞不休。挹香道:“你诗细腻”,拜林道:“你诗圆浑”,相称赞了一回。二人直吃到杯盘狼藉,方才彻席,拜林辞去不表。流光如驶,又是十月初旬了,枫林丹染,篱菊霜残。挹香忽想出外一游,信步至碧珠家,见两个侍儿在那里斗草。挹香问道:“你家小姐在么?”侍儿道:“小姐在内。金公子,你好久不来了。”挹香道:“正是。”便至里边。

  行到碧珠卧房,听见里面唧唧哝哝似乎有人言语。走近纸窗格内一张,不觉十分不乐,见一人年约二十五六,身穿月白棉袍,银黄背褡,头带宝蓝心帽儿,足穿京式镶鞋。最可怕者,面似锺离再世,凶眉猴眼,一口髭须,根根青起。两只招风大耳,与猪儿无殊。居然抱了碧珠,在膝儿上旖旎。挹香不见犹可,一见了如此情形,不觉突然忿怒,心中不服,想道:“碧妹妹为何与那人并肩叠股,如此绸缪?”想到此,心中大为忿忿。

  原来挹香乃是一个达人君子,就是众姐妹朝秦暮楚的事情,俱是漠不关心,意谓他们沦落烟花,未免有此勾当。只要是才子佳人,他终不有拂酷拈酸之念。如今见了那人如此恶劣,如此丑陋,不禁妒意频生,醋心陡起,意谓如此美人,不该与如此蠢物作伴。又想道:“这是鸨母不好,谅情他逼令相接,叫碧妹妹也无可如何。然而碧妹妹不该如此糊涂,随他调戏。岂不知名花乍放,怎当蝶劣蜂顽;嫩蕊初舒,须顾云粗雨暴。纵卷花之鲸浪虽狂,而荫叶之莺身宜稳也。”挹香辗转难安,便到中堂咳了一声嗽,碧珠连忙走出房来,看他慌慌张张的道:“你几时来的?”挹香道:“才得到此,闻得这里新来一位王伯操,所以特来一谒。”碧珠听了”王伯操”三字,不觉脸泛芙蓉,低了头道:“没有什么王伯操在此。”挹香听了便笑道:“没有王伯操,谅情他滚了,也就罢了。”碧珠道:“我房中在那里收什箱笼,座头都僭,我们可到西书房去坐罢。”挹香便佯说道:“我就要去的,倒是你房中坐坐罢。”碧珠道:“房中堆得历乱,坐地俱没有在那里。”挹香尴尴尬尬的说道:“如此就是西书房去。”于是二人挽手而行。到了西书房,二人坐下,碧珠启口道:“你长久不来了,家中爱姐与四位姐姐都好?”挹香道:“多谢记念。他们都好,叫我问安妹妹。”

  碧妹又道:“闻得月素妹妹已经出嫁□直,你又少一个知已了。”

  挹香道:“原是,但久堕风尘,也非了局,如今从了陆公而去,倒也罢了,不过我金某惆怅些儿就是。妹妹终身,我也望你早些择一个标标致致、怜怜惜惜的人从了他去,我也放心得下了,免得在着花前难以自主。设使遇着几个文人墨士,自然惜玉怜香。我也替你欢喜。倘遇着了乡愚村稚、俗物蠢奴,只知悦色,不知钟情,你又不能违假母之命,阿意曲从,不是我金某拂醋拈酸,定要替妹妹代为不平的。”碧珠听了这番话,又惭又敬,知其见了此人,所以有此一番言语,不觉凄然泪下。便道:“你话虽确切,奈此时苦海难超,你可替我想个法儿才好。”

  挹香点头称是,说着假意放了一只豆蔻的匣儿在桌上,即辞以出。到了上灯时候,挹香重至碧珠家,仍在窗格中一望,见那人仍在,暗恨道:“碧妹妹太觉不聪明了。方才我说了这席话,原是不许渔郎问津之意,谁知道他竟不达予怀,仍旧与那人恋恋,他也太不惜了。”便重复走进,唤道:“碧妹妹,我忘了一件东西在这里了。”碧珠连忙出来说道:“忘的什么东西?”

  挹香道:“是一只豆蔻匣儿。”于是复同碧珠到西书房,挹香取了匣儿藏好,便装作行路疲乏之状,倒身卧在榻上,说道:“妹妹,我方才别了你到沧浪亭去游玩了一番,走了许多路,好不腿疼。你可有什么事情,你自请便,待我歇息一会儿。”

  碧珠道:“没有什么事,我来替你捶捶腿儿可好?”挹香道:“不要,不要。待我睡一回就好的。”于是二人谈谈说说,已是吃晚膳时候了。挹香故意延挨,碧珠道:“今日可在这里用了晚膳去罢。”挹香道:“好。”碧珠道:“我去叫他们端整。”

  挹香道:“如此倒劳动妹妹了。”碧珠只得去吩咐鸨母备酒。

  不一时酒席排在西书房,碧妹一同陪饮。半酣,挹香又佯问道:“妹妹,你可有别的事情,可要去停当了,然后再来畅饮,不要耽误了。”碧珠看他如此,明知微含醋意,有意来的,本来那人心中十分恶他,只为假母处不能违拗,如今挹香来了,正好顺水推船了。便道:“没有什么事儿,只消叫假母去调停便了。”挹香便命侍儿唤假母到来,身边取了二十几两银子,递与假母道:“诸多搅扰,心甚不安。这里些些微礼,望妈妈勿笑是幸。”假母见了这许多银子,便欢天喜地谢道:“如何又要公子破费?”挹香道:“说那里话来。但是小生今日醉了,归家又晚,欲恳老妈妈假一空榻与我一睡最妙。”假母笑了笑道:“公子又来了,这也何须向老身说得,只消女儿说就是了。”

  挹香笑而点首。见碧珠扯了假母,喁喁的嘱了一番,又见假母去了,遂复饮酒不表。再说假母依了碧珠的话儿,来到房中,那人见了假母,便嚷道:“你们女儿为何去了不来?方才来的是什么人?”假母连忙说道:“贾大爷,方才来的乃是女儿最契洽的旧好,他每月贴助我们薪水的金挹香公子。女儿因他在那里,所以陪他饮酒。”那人道:“莫非就是前科新中,人称风流孝廉金挹香么?”假母道:“一些不错。他家中一妻四妾,都是花月场中娶来的。舍此之外,连我们女儿还有三十几位美人知已,为人甚是多情,又慷慨,又不会拂醋拈酸,所以姐妹们都十分敬重的。”那人道:“既是他在此,也就罢了。若说别人,吾就不依了。”说着便辞了假母而去。看官,你道这人是何等样人?原来是个市侩之徒。父亲贾必清,他叫贾宁,家中开着一爿纸扎铺儿,倒想寻花问柳,你想可笑不可笑。我且一言表过。再说挹香与碧珠谈谈说说,直饮到玉漏沉沉,方才撤席。挹香对碧珠道:“我醉极了,要睡了。”便在榻上横下。

  碧珠道:“为什么不到房中去睡?”挹香道:“就是这里倒也幽雅。”碧珠道:“那个说的?”便扯了挹香到房中安睡。一夜无词。明日归家,至梅花馆,见爱卿在那里制什么酒儿,一见挹香,便问道:“你昨夜在于何处?”挹香道:“在着碧妹妹家中。”便将昨夜之事告诉一遍。爱卿笑道:“想你秋闱已捷,为什么还有许多酸秀才气?”挹香笑道:“不是我酸意如此,因见了这个人与碧妹妹旖旎,心中甚是不平,所以有此一举。”爱卿道:“你总做许多不成人美之事。”挹香道:“什么不成人美?回绝了一个锅脸的,换了一个金挹香,只怕好得很哩。”爱卿笑道:“真是虾蟆跳在戥盘,--自称自赞。”

  二人说了一回,挹香问道:“你在这里做什么酒儿?”爱卿道:“昨日林伯伯送来一坛十年陈的绍兴酒,及至开坛,只剩五六斤了,所以我在这里加些冰糖、松肉、橘红在内,浸几天,吃时其味更加酽了。”挹香道:“好好好。”便至怡芳院、沁香居、媚红轩、步娇馆四处,讲了一回闲话,又至省亲堂与父母言笑一回,便归怡芳院安寝。明日清晨起身,先至内庭问过父母的安,正待出外,忽报陆丽春、王湘云来,挹香十分得意,邀至梅花馆,与爱卿等五人聚首。谈了一回,命备酒席。不一时酒席已备,家人来顾道:“排在那里?”挹香想一想道:“排在观鱼小憩之中。”于是挹香同了七位美人步进挹翠园,游玩片刻,偕至观鱼小憩。席上坐定,挹香便向爱卿道:“我与你中秋夜说的,可惜今日旱般上没有十二位美人在此,不然倒也是件韵事。少顷酒后,你们可要上去玩玩。”众人道:“好。”

  于是八人饮了一回,爱卿邀了六位美人同登水阁。挹香独自一人在着下边,看他们齐登阁上,比背联钩,莲步轻移,一个个凭栏而立,观看游鱼唼藻,宛如锦屏风一般艳丽,又如花假山一样鲜妍,鬓影衣香,蝉娟斗媚,令人十分可爱。俄而见爱卿以口中豆蔻吐入池中,池内金鱼争唼之,翻来绿水之中,斗到青萍之侧。又见丽春对着那鱼儿嘻嘻的笑着,王湘云亦以豆蔻喂之,引动了几个挂珠蛋种细白花鳞争先夺后,甚为可观。众美人尽以豆蔻喂之,金鱼掉尾而齐来,正遇一阵微风,约定半池萍藻,水底天光,划开一线。秋兰以香津吐下,激动水痕,圆到岸边。而后小素亦以香津吐去,吐得不巧,恰吐至金鱼头上,那鱼摇了几摇,悠然而逝。挹香见了哈哈大笑。又见琴音、素玉二个斜倚雕栏,也不吐香津,也不喂豆蔻,默默的看着一对比目鱼儿。爱卿道:“我们下去吃酒罢。”便同六人下阁。

  挹香忽然想着,对爱卿道:“你做的酒浸了一宵,可以吃的了。

  今日趁丽春姐、湘云姐俱在,正好一尝佳液。”爱卿点头称善,便命侍儿往梅花馆取来,另用琥珀杯盛之,每人一盏。各人饮之,果然味甘香而带酽,吃了一杯,各向爱卿讨第二杯。爱卿道:“此酒一杯要抵旨酒十杯,你们须要慢些吃才是。”大家点头称是。独有小素尝此佳酿,甚是滋滋有味,众人才饮得半杯,他已一杯饮尽,又向爱卿讨酒。一杯一杯复一杯,连吃了五杯,顷刻间脸泛芙蓉,颓然酩酊。挹香笑说道:“妹妹,你醉了。”小素道:“我不醉,我还要酒吃。”说着立了起来,足几逗,险些跌倒。幸亏扶得快,扶住了,小素便倒在挹香怀内,口中只管讨酒吃。七人齐声大笑。挹香便同侍儿扶至房中,小素对挹香看看,又说道:“香哥哥,我要酒吃。”挹香道:“你吃得这般了,还要讨酒吃?”说着命侍儿取了醒醉汤来,与他吃了,扶他到床上睡好。又坐了良久,恐他要吐,命侍儿陪了他。自己又至园中,与众美人饮了一回,方才散席。湘、丽二人辞了挹香与爱卿等归去。吾且不表。时光易过,冬去春回,转瞬间又是三月艳阳天气了,桃红柳绿,鸟语花香。挹香又要追寻一件韵事出来。

  不知甚么韵事,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第四十五回

  寄闲情支硎山拾翠添幽恨虎阜浜伤春

  说话挹香见园中春光明媚,万卉争妍,忽然想着明日是三月十一,支硎范坟不胜热闹,今日初十,何妨先去一游。便从园中走至拜林处,恰巧叶仲英、姚梦仙、吴紫臣俱在,见挹香大喜,接入书房坐定。挹香谓拜林道:“今日欲邀兄到支硎一游,未识有兴否?”拜林道:“正合我意。方才梦仙说及在会几个同往一游,船己唤定,舟内和牌。但我和牌不能及你,正欲命人到来,你今来了,真是适逢其会。”叶仲英道:“时候不早了,快些下船罢。”于是五人登舟,柔橹轻摇,出阊门而去。吴紫臣道:“如今好和牌了。”挹香道:“和什么倍头?

  “拜林道:“自然十二倍,八京四梦。”挹香道:“何不加一倍断磕碰碰,十三倍似乎好玩一些。”梦仙道:“好”。于是用天地人和排了位次,拜林拾了天牌,天勿动,紫臣拾了人牌,梦仙拾了地牌,仲英拾了和牌。梦仙与紫臣换了一个坐位。紫臣道:“今天我要输了,坐在梦仙下家,他是紧长牌的人。”

  梦仙道:“我的上家也是不甚熟谙的,藏死斗活,硬碰硬吃,我比你更加不好来。”说笑了一回,挹香道:“我来看和牌,替你们派码子可好?”于是每人四两码子,么二行闲,闯不算。

  紫臣碰了四圈庄,和了两次,立六直长断不同。拜林见自己输了,便向挹香道:“你来代几圈罢。”于是挹香坐下。拜林往船头上观看,见一路上桃红柳绿,春色如画,往来行舟,丽姝颇盛。正看间,听见舱内叶仲英大笑拍手道:“做了一副大牌了。”拜林望上家一看,却是一副血九和的七碰头同,仲英拿了四张梦张,摸了第一张血九碰梦,仲英哈哈大笑道:“算不清了。”挹香道:“本身六付加顺京庄七碰头同,连子共十四副,血九碰梦作十二副,又三张六梦并作三十二副,作八不过二百五十六副,怎么快活得算都算不清楚?”遂收了筹码,和好了牌。挹香向仲英道:“你还错去八倍来,难得庄门八倍不要钱的么,”仲英悔道:“错把你们了。”众人齐道:“只好如此。不然我们要搀光了。”正说着,梦仙说道:“不好,不好,六圈庄和了二次,如何,如何?”挹香笑道:“梦哥哥,你捉恶棍时颇有勇力,为何此刻碰和用不出了?”笑说了一回。

  到了吴紫臣做庄,挹香摇了一个七矗,与紫臣换了,便将牌儿竖了十张,却是三个磕子。挹香道:“怪不得要输。俗语云,‘三磕勿开招,输得鼻头焦。’”口中说着,又将那十张竖起,又是三个磕子,挹香暗暗欢喜。拜林见竖手等四六碰满,乃是立直长断七碰断不同,喜得手舞足蹈,便向上家仲英处一看,乃是一个宕八张,便往下家梦仙处一看,也是宕八张。梦仙道:“林哥哥,你看两家牌,是不准开口的吓。”拜林点头答应。

  兜至对家,看紫臣起了一张四六,心里一跳,又看他东搭西搭,四六却是死子,便斗了出来。拜林道:“闯祸了。”挹香便摊下牌道:“飞地立元七碰头同,长吃子十六副,加京磕两副,又把梦张看了七副,共二十五副,一作六十四副,共一千六百副一家。紫臣是庄,要输双倍。”大家道:“我们多搀光矣。”

  挹香道:“林哥哥,如今你反本出赢了。”拜林欢喜,便将赢的会了船钞,另外又赏了他一两,船家欢喜称谢。舱中诸人说了一番闲话,舟已抵支硎,梦仙命舟人摆饭。五人饭罢,各自登岸,仲英道:“我等脚都健的,不必坐轿,随意畅游几处。”

  拜林道:“好。”于是着屐登山,穷探胜迹,游了一回。见天起阴雾,紫臣道:“不要遇雨,回舟去罢。”四人点头,下船重新设席饮酒。舟抵洞泾,拜林道:“香弟,前面胜塘桥不远,你可同我去一访青田,把他前日信中说的《勾股弦筹算捷说》著作去借来一观。”挹香称善,二人即登岸往访之,问了一个信,始知吕姓馆中。至门即命通报,青田闻挹香来,十分欢喜,即忙出接,谦逊了一回。青田引二人至书室,先与拜林通了名姓,始问适从何来。挹香道:“今日游玩支硎,舟中碰了半日和。刻间舟抵洞泾,前日青翁信中所言《勾股捷说》一书,今拜林兄欲思一假,不知肯否?”青田称好,即检出付与挹香道:“此是副本,但是算时廉筹要多,不能以九根为限。”拜林看了一回,然后藏好。挹香道:“青翁,汇诚坛斗友何人?”青田道:“一为燕墨绶,善于游戏;一为周子鸣,好饮疏狂:一为易菊卿,善唱大面;一为计宝卿,精绘墨蟹,更有一个守树生,弹得一手好月琴:共五人。后日清明,我要返舍几天,十五一期斗会不能到了。”拜林又问几时到馆,青田道:“要二十边矣”。谈讲了一回,二人辞别。回船后再整杯盘,重新饮酒。

  不片时舟挂顺帆,城中己到,天色已幕,各人登岸回家,挹香至省亲堂,见五美人俱在,便见了父母,告知一切。又道:“明日支硎必盛,爹爹母亲可去一游。”铁山道:“我辈老年人,没有什么兴致的了。明白你同五位媳妇去游罢。吟梅幼小,不可带去。”爱卿等道:“如此,婆婆何不同去,吟梅可交乳母的。”铁山道:“好虽好,但是我二人近来游兴颇少,你们去便了。”说了一回,各自告退。挹香亦归书室,晚膳后至梅花馆安睡。明日起早,唤了一只画舫,又去请父母同去。父母仍云不去,又云:“我等老年人宜乎守家。”挹香唯唯听命,便至梅花馆催五美人梳妆好了,又命乳妪领了吟梅,叮嘱当心,便一同下船。榜人启棹,缓缓而行。挹香道:“我们在着船中甚是寂寞。”素玉道:“寂寞便怎样?”琴音道:“和牌消遣可好?”挹香道:“我昨日代林哥哥碰了几圈庄,十分讨厌,今日再碰,不甚有兴。”小素道:“如此何以消遣?”挹香道:“你们和纸牌可会?”琴音、素玉齐道:“会的。”爱卿道:“如此你们去和纸牌,我来与秋兰妹下棋。”开了一回舟,已抵支硎山,挹香即雇了六乘山轿,缓缓行来。先至观音山,果然胜景不凡,幽闲各具,四面峭石为山,涌泉为池,苍松翠柏,异草名花,别饶胜境。又至石观音转上殿许多胜迹,游玩了一番,然后下山,乘轿向天平迸发。游人见了挹香的六肩轿儿,都蜂拥来观,有的羡慕。有的称扬,认识挹香者都说他是个风流孝廉公,后面是一妻四妾。俄而过了童子门,不数里已至天平。六人出轿,先往范公祠瞻仰了一回。挹香谓爱卿道:“文正公忠义一生,名标千古,先天下这忧而忧,后天下之乐而乐,至今俎豆馨香,犹传当世。”爱卿点头称是。小素观看一回,低低的向挹香道:“文正公之眉为何生得如此?”挹香道:“这名火叉眉,又名三角眉。文正公一生爵铁,全在此眉。”

  小素点头暗记。游了一回,挹香命侍儿扶了五位美人出祠,至九曲桥,又至二松杆,高义园许多胜迹处摹访,复至下白云晤方丈,即在吴中第一泉吕茶小憩。众人都围住挹香们六人观看。

  挹香道:“你们可要到山上去了,可还走得动否?”爱卿道:“既有此游,宜遍寻胜境,安得不去。”挹香道:“如此甚好。”

  茶罢,别了方丈,步行上山,去了一线天,过了山坳,看不尽名花瑶草,怪石奇峰。走了半晌,山径模糊,挹香道:“如今不好上去了。”爱卿道:“我却不信。”便独自扶婢而行,转了几个湾,峰回路转,有路可通。爱卿便唤道:“素妹妹,你们快些来,有路可行了。”挹香听了,即同四人绕径而行。爱卿笑道:“这里更加幽雅了。”但见悬崖泻瀑,松老成龙。正行间,忽闻深林中钟声隐隐,六人心志俱清。寻声而往,未半里,忽见丛林中露出一带短垣,又行数步,见上书“白云中院”。

  挹香道:“中白云了,我们进去接接力。”遂同入寺,小沙弥接进,晤见住持德中,邀入石室献茶。挹香谓爱卿道:“你好题一首诗了。”爱卿笑道:“你替我写。”挹香点头答应。爱卿便吟成一首,将草稿递与挹香。挹香即扫去绿苔,题于石上,下书“松陵女史钮爱卿偶题”。其诗曰:偕伴兴偏殷,行行到白云。峰高天不让,地峻路难分。古洞堪藏俗,深山早绝氛。吟哦添逸趣,游览志纷纷。

  挹香写完,读了一遍,大为得意。良久下山,挹香道:“无隐庵颇近,可要游玩了?”琴、素二人道:“既来之,则游之。”便又坐轿至无隐,六人畅游一过,始兴尽言归。

  轿至船边,六人始登归棹。挹香道:“今日如此胜游,不可无诗,待我来首倡何如?”众美道:“好。”挹香便吟云:慢移游屐访名山,俗恨闲愁一例删。愿与野僧为伴侣,几时跨鹤出尘寰。爱卿道:“好虽好,惜有厌绝红尘之意。”于是也吟云:节届清明景色佳,红罗先绣踏青鞋。兰桡桂桨轻移去,探尽山巅与水涯。爱卿吟完,含笑递与挹香道:“不甚好,不甚好。”挹香接来一看道:“好好好。秋妹妹,你也来吟一首。”

  秋兰想了一想,也吟云:三春游屐闹如云,到处奇花馥又芬。

  啼鸟一声听宛转,桃林红雨落纷纷。

  挹香赞道:“按声合拍,洵是佳章。如今那个来了?”琴音道:“我也有一首不通的在此。”便念云:桃已成阴柳乍匀,春来丽色一番新。昨宵买得游山屐,愿与峰岚气味亲。琴音吟完了,挹香便下去捏他莲瓣,慌得琴音道:“你做什么?”挹香笑说道:“看你这双纤不盈掬的小足,如何穿那游山之屐。”

  琴音嗤的笑了一声,把小足踢了挹香一下道:“还不走开!”爱卿笑道:“不要吵了。如今素玉妹你来罢。”素玉便吟云:黄鹏频唤画桥东,新雨才过淑气融。柳色横塘春水绿,杏花村店酒旗红。随人戏蝶穿芳径,抱絮狂蜂逐午风。兴尽一番游赏后,溪头归路问渔翁。挹香大赞道:“诗中有画,宛如绘出辋川佳景。前次雁字诗被你占了头等,如今你做了律诗,只怕又要让卿居首矣。”说着又教小素吟咏。小素搜索了良久吟云:困人天气惜芳辰,闲约同俦效问津。记得画桥红雨下,夕阳萧鼓最宜人。小素吟完,挹香又说道:“如此佳景,我当再续以诗。”于是又呤云:晴日轻云景足幽,闲游移屐到山陬。掠风雏燕浑无赖,糁径杨花不自由。赢得杖头寻旧约,拼将婪尾破新愁。剧怜南浦魂销处,芳草萋萋碧水流。不多时舟已进城,轿夫等已在那里伺侯了。五人乘轿而归,不表。且说明日乃是清明佳节,挹香独自一个人,乘着一匹骏马,往虎阜而来。是日天气晴和,游人毕集,往来画舫,雪聚花浓。挹香一路观瞻,扬鞭得意,及至回忆前情,又觉又添出许多惆怅。因想道:“昔日两次闹红,何等欢乐,如今在会的人去了一半了。”想到此处,眼中盈盈欲泪,勉强忍住了。到着山中,复至真娘墓上瞻拜了一回,便题诗一律于墓上云:重临古冢玉骢停,为溯芳名泪暗零。

  无意竹枝横个个,有情春草护青青。

  凄看皎洁亭前月,愁听叮咚塔上铃。

  怪煞往来游屐众,几人凭吊落花灵。

  题毕下山,吩咐马夫在半塘伺侯。他独自一人,唤了一只绝无遮盖的小舟,命舵工缓缓而行,在画舫两旁穿来穿去。也有人见他落拓徘谤的,也有爱他面庞俊秀的,交头接耳的说着。

  挹香见了这许多佳丽,心中又宽慰了些,便成集古一绝云:绿绮声中酒半消,玉人何处教吹箫。

  画船转过垂杨外,花不知名分外娇。

  于是一声欸乃,复向前行,见无数兰桡桂桨,错杂其间,真个是如入众香国里,目不暇接。正看间,那边一只画舫唤道:“金挹香,你为什么落拓至此,莫不是要饱餐秀色?”挹香一看,却是陆丽仙,便笑说道:“思学渔郎,不知访得桃源否?”

  丽仙也笑道:“快到我们船上来罢。”挹香付了几百钱与舟人,过丽仙船上,只见里面吴雪琴、方素芝、陆丽春、蒋绛仙、何月娟、何雅仙、袁巧云、谢慧琼八个美人亦在其内。挹香大笑道:“你们都在这里,我若不泛扁舟,岂不负此佳兴。”正说间,又见房舱中三美姗姗而至,挹香细细一看,却原来是梅爱春、陆绮云、陈秀英,都与挹香相见。丽仙道:“金挹香,你为什么长久不到我家里谈谈?”挹香正欲开言,忽月娟接口道:“如今爱姐与四位妹妹在家,他那里肯到外边来谈谈。”大家笑说道:“不错,不错。”挹香道:“非也。前两日因许多俗务,所以羁住了身子,如今是有暇了。”说着只见舟人摆上菜来,十二位美人连挹香十三人,摆了一桌圆台,团团坐下。挹香道:“可要想些侑酒雅令?”雪琴道:“这个必须要的。你做令官,我们听令就是了。”陆丽仙便斟了一觥酒,奉与挹香饮荆挹香想了一想道:“是令先说一灯谜,打四书一句,下用谚语两句作收,俱要贯串。说错者罚酒三觥,重说。不说者罚酒五觯众姐姐听着,我先起令了。”便说道:“□梅迨吉望于归-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。谚语云:儿大须婚,女大须嫁。

  如今你们都知道了,那位说?”袁巧云道:“我来说。”便道:“上不在上,下不在下,左不在左,右不在右-不偏之谓中。

  谚语云:四面勿着实,记记打来鼓当中。”挹香道:“倒也新奇。雪琴姐姐,你说一个罢。”雪琴便想了一想道:“杨君脬大无医治,宰去□□始获安-杀鸡。”挹香听了笑道:“什么谚语。”

  雪琴将手帕按住,只管嘻嘻的笑。陆丽春道:“快些说出来,为什么只管笑着?”雪琴道:“谚语么,只管羊卵子,不管羊性命。”大家听了,俱拍手大笑。挹香道:“那位姐姐来了?”

  丽春道:“我来说个罢。”于是便说道:“流水无情-逝者如斯夫。谚语云:急流勇退,油不关水。挹香听了丽春之令,心甚不乐。丽仙猜着挹香心里,便向月娟道:“如今你说了。”月娟想了想,便说道:“不惮七里山塘路,萍水相逢亦是缘-有朋自远方来。”谚语云:凑巧凑巧。”挹香听了点头道:“倒也即景生情。如今绛仙妹妹你来了。”绛仙便说道:“思君伉俪闺帏景-宜尔室家。谚语云:福气大,快乐多。”挹香听了哈哈大笑道:“好好好,真会说令。”于是又叫方素芝、何雅仙说令,二人道:“我们想不出这许多巧语,情愿罚酒。”于是各饮五觯挹香又催陆绮云说,绮云道:“但是不通不要笑,不要罚酒才好。”爱春道:“你说,你说。”绮云便笑说道:“拜倒妆台听训责-是焉得为大丈夫乎。谚语云:“怕老婆,跪踏板。”挹香听了拍手称妙。于是挨着陈秀英说,秀英道:“我愿罚酒。”便吃了酒。轮着梅爱春说,爱春想了一回道:“坐以待旦-终夜不寝。谚语云:六月里吃生姜-伏辣。”爱春说完,大家都笑道:“爱妹妹倒是一个渴睡汉,这一夜不睡,有什么伏辣?”大家说了又笑。挹香道:“不要笑了,如今要慧姐姐来了。”慧琼点头道:“他怜着我,我爱着他-爱人者,人恒爱之。谚语云:自古英雄惜好汉,从来才子惜佳人。”挹香听慧琼说了,不觉又想着他义妹了,叹道:“慧姐姐,你么此时还在这里与我相叙,那里知月妹妹已乘龙得选,竟作人面桃花了。回忆昔日初至护芳楼,一同饮酒举觞,何等高兴,如今细细算来,十二人中已去五人,连月妹妹共是六人。好景难长,美人易别,岂不伤哉!”说罢涔涔下泪。慧琼听挹香说了一番,也觉心中凄切,思念月素,只得婉言劝慰挹香道:“快些收令,莫再悲伤了。”挹香便长叹一声道:“收令了,大家听着。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,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,明朝散发弄扁舟-我将去之。谚语云:一着不到处,满盘多是空。”说罢,大家嗟叹。又饮了一回,已是夕阳在山,舟始开回。挹香到半塘,辞了众美人登岸,乘马而归。

  不知已后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第四十六回

  吴秋兰初生玉女谢慧琼早卜金夫

  话说挹香虎阜归来,先至省亲堂去了一回,便至梅花馆,爱卿接着,说道:“秋兰妹妹今日下午腹痛得很,大都要分娩了,你快些去看看他来。”挹香听了,连忙到怡芳院。秋兰已有九月身孕,分娩正及其时。挹香见秋兰紧咬牙关,唷唷之声不绝,挹香心中十分不舍,便道:“如今可痛得好些?”秋兰见挹香叫,便张开了眼儿,扯了挹香说道:“都是你不好,如今痛得很,如何,如何!”挹香听了,又可怜又可笑,便道:“你可耐着,我去唤稳婆来。”于是亲身去禀知父母,又命家人去觅稳婆,又至怡芳院陪着秋兰。不一时小素、琴音等都至,当心一切,又备了开产金丹、益母膏等物。停了一回,稳婆亦至。秋兰一阵紧一阵,看他双眉紧蹙,辗转难定。直至二更光景,方才产下,呱呱有声。稳婆即来报喜道:“乃是一位千金小姐。”挹香听了倒也欢喜,看看孕妇,尚称安适。于是稳婆替他洗了浴,包扎好了。爱卿对挹香道:“你可命他一名。”

  挹香笑说道:“秋兰妹妹生的,叫了小兰可好?”爱卿点头称善。挹香见秋兰母子平安,心就放了,吩咐侍儿当心伏侍,自己到梅花馆去安睡。吾且不表。再说一日,挹香到慧琼家,慧琼道:“香弟弟,叶仲英乃是你的好友,到底家中如何?性情究竟可好?”挹香道:“慧姐,你问他则甚?莫非有终身相托之意乎?”慧琼听了,低了一低头,说道:“你怎么晓得?”

  挹香笑说道:“要知心上事,但听口中言。况且平素间见你们如此莫逆,我早觑破隐衷。若说仲哥哥家中,虽不过丰,其日用所需可以无虑。至于性情,姐姐你也知道的了。若果姐姐有心于彼,可要我来作个冰人?一则姐姐到了仲哥家去,我也安心;二则仍可与姐姐相见。这桩事我也替你想了长久了。”慧琼道:“如此说来,仲英不妨相托的了?”挹香道:“不妨,不妨。我金挹香为你们终身之事,最是关心,所虑者日后终身无靠。如今姐姐若订盟仲英,我也不必为你踌躇了。我少顷同你去作冰人,免得你们两造难以启口。”慧琼听了点头称好。

  挹香又谈了一回,方才告别。正拟往叶宅一行,半途忽遇方素芝的侍儿蘋香唤住道:“金公子,你为何长久不来,前日家小姐偶染风寒,现下十分沉重,终日昏昏,茶汤懒进。我是去请医生,你快些去一望罢。”挹香听了,愀然道:“你们小姐如何骤然间患起病来,却是什么症儿?”蘋儿道:“初起时微寒微热,到后来日重日轻,七天没有退凉矣。”挹香道:“有如此事,我去看,我去看。”说着竟往素芝家来。入门恰遇飞花侍儿迎着道:“金公子,不好了,我们小姐前日得了伤寒之症,如今已昏去了,不知可还唤得醒否。”挹香听了,慌得手足无措,便道:“怎么说?”飞花道:“小姐昏去了。”挹香道:“小姐竟昏去了么?”说着泪都含不住,急急走向里边。要紧了忘跨门槛,一交跌倒,也不顾痛不痛,忙爬起来,即至素芝房中。见素芝芳容憔悴,僵卧在床,假母与侍儿们正在呼唤。

  挹香进去,假母告知其事,大家流泪。挹香频频呼唤,素芝方才醒来,见了挹香,大哭道:“你为什么此时才来!吾是不济的了,我死之后,你千万不要想我。飞鸿姐姐处我有《修竹斋诗钞》一部,君如不弃,替我付之手民,留于世间,亦可表我一生之沦落,我死亦无憾矣。”挹香听了,心中犹如刀割,勉强含着泪道:“妹妹放心,不要说这许多伤心话儿。此时病魔缠绕,也是月晦年灾,安心保养,自然否及泰来。”正说间,医生到来,挹香即陪了诊脉开方。医生对挹香说:“此病日感风邪,积而不化。今日第七天,如能透汗,或可有望,不然则无救也。”挹香听了,心中大骇。送了医生,那夕就在素芝家扶持一切。素芝虽不透凉,看他倒觉好些,挹香心中方慰。到了明日,暂别素芝归家,便至叶宅晤仲英,细说慧琼之事。仲英大喜,又托挹香往来说合,择于四月朔迎归。其时已二十六日了,挹香笑道:“痴郎,何情急乃尔,待我去与慧姐商量。只怕为期太促,不能如愿,便怎样?”仲英道:“假使不能,只能重行择吉。”挹香点头称是,复至慧琼家说明其事。慧琼允许,挹香大喜,又去回复仲英。仲英欢喜非凡,端整吉期之事,吾且慢表。再说挹香替仲英作伐之后,又至素芝家来看视,见仍旧恹恹,不分好歹,便分付当心一切。自己也住在素芝家伏侍。到了仲英吉期,挹香只得暂别素芝,来叶宅贺喜。是日热闹非凡,到了吉时,发轿到慧琼家迎接。俄而轿子临门,一派笙歌,宾相请新人登毡行礼,送入洞房。到了晚上,挹香笑说道:“前者你们闹我的新房,如今要还报了。”也邀了姚梦仙、邹拜林、吴紫臣、屈昌侯、周纪莲、陈传云、徐福庭七个好友,一哄而进。仲英道:“前者你娶爱嫂嫂的时候说的,新人即是旧好,为什么还要如此?”挹香道:“今夕我不是来闹新房的,来看看我们慧姐姐,见见你们慧嫂嫂。叫你们慧嫂嫂,我们慧姐姐来见见我媒叔叔媒弟弟。”挹香说罢,众人哄然大笑。仲英复笑道:“你也太不聪明了。可晓得你的慧嫂嫂就是你的慧姐姐,认得慧姐姐,还要见什么慧嫂嫂。”仲英说完,大家又好笑起来。拜林接口道:“仲英弟,你自己不聪明,为何倒怪别人?”仲英道:“怎么倒是我不聪明?”拜林道:“如今慧姐姐做了你的夫人了,确是慧嫂嫂,与着昔时慧姐姐是两样的了。”众人道:“不错,不错。昔日是香弟弟,如今是香叔叔了。”仲英被众人唇枪舌剑说得来莫可措词,便笑说道:“依你们便怎么样呢?”挹香道:“前次你们闹我的新房,要什么果儿不果儿,如今我们只要请慧嫂嫂出来见见我香叔叔,认认我香弟弟,就也罢了。不然我们不出去了,闹到天明,看你如何。”仲英道:“这亦何妨。”拜林笑道:“你若不请慧嫂嫂出来,我林伯伯自己来请了,岂特香叔叔一人要见哉?”促英无奈,只得请慧琼易去冠裳相见。挹香等见慧琼更加妩媚,心中甚是钦慕,众人乃一齐上前相见。慧琼低头回礼毕。独有挹香一个人未曾见礼,嚷道:“你们都见过礼了,快些下来,让我见礼。”众人连忙让了挹香。挹香即上前深深一揖,双膝跪下,口称”慧嫂嫂在上,香叔叔在此叩见。”大家看见,都好笑起来,使得慧琼满面晕赤,又不好去扶他,不禁嫣然一笑,回转姣躯。仲英扶了挹香起来道:“别人家嫂嫂,要你跪什么踏板。”挹香笑道:“长嫂为母,理该下跪。”众人听了,拍手大笑起来。闹了一回,然后出外饮酒。席上谈谈说说,饮到二鼓时候,方才散席,各自回家。再说素芝家,挹香二日不至,素芝病势益笃,或有时昏昏睡去,竟致人事不知;或有时稍稍清楚,便问挹香在否。可怜情之所钟,犹依依莫释。假母见此情形,十分发急,闻得葑门有一个石佛在那里赐人仙剂,可以起死还生,假母便命侍儿备了香烛,虔诚一念,到那里求取仙剂。所求却非别物,□香灰一撮,净水半杯。归来煎与素芝吃了,效验毫无。素芝口中无非念着挹香,频问为何不来。及至初三日,病危,乃向假母道:“儿病莫可缪矣。本来再思助你几年,以报豢养之恩,如今是不能了。万望儿死之后,可对金挹香说,女儿本欲等他再会一面,如今是来不及了,叫他不要悲伤。托他刊的诗稿,千万不要忘了。”说着又向假母讨了纸笔,伏枕而书四句绝命词,递与假母道:“挹香若来,付彼可也。”言讫昏昏睡去。

  不知素芝性命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第四十七回

  方素芝归位仙界陆丽春遁入禅关

  话说方素芝叮嘱了一番假母,又昏昏睡去。到了黄昏时候,看他更加不像了,口中呓语不绝,犹以挹香为念。到了二更时候,听他喉间痰声几响,可怜艳魄香魂,霎时离散,阴风四起,惨火频摇,临终时犹大呼:“香哥哥,我去了!”

  可怜似玉如花女,化作清风物外身。

  素芝一灵不泯,飘飘荡荡向月老祠而来,复列仙班,日后仍可与挹香相见。此是后事,表过不提。再说鸨母盛殓素芝,不胜悲苦。初二日,挹香有暇了,来看素芝。假母看见挹香,不觉叹道:“金公子,你可是来看女儿么?”挹香道:“正是。

  如今可好些?”鸨母大哭道:“女儿想得你好苦吓!如今人亡物在了,还有一首诗,叫我把你,劝你不要伤悲,托你刊的诗稿,不要忘了。”又将素芝临终记念之言,细细说了一遍。又把绝命诗呈与挹香。挹香早苦得泪流不住,又把那诗展开一看,见上写着:妾命未逢辰,飘零十九春。今抛知己去,返本好归真。挹香看了,大哭道:“素芝妹妹,吾负你了!”便奔赴灵前,抚棺大恸。假母见挹香如此多情,也十分凄切。挹香哭了一回,即命侍儿端整祭菜,又命侍儿去买了一副对儿,自己做了一副挽联,以表其知己。其联云:十载溷花前,羯鼓风催卿薄命,惨矣旋消新绿鬓;一朝归泉壤,鸳帏月冷我痴情,伤哉难觅旧红颜。

  挹香做完,便书了“素芝眉史灵右,辱爱生金企真挥泪拜挽”,便命侍儿挂在灵前,又祭了一回,方才归去。从此在家,益加不快。一日,至陆丽春家,甫入门遇着迎春侍儿,便问道:“金公子,你来看那个?”挹香笑说道:“我来看你,你一向可好?”迎春见挹香一副旖旎的情形,便说道:“谢公子,公子你好。”挹香道:“好虽好,不过心中不乐。”迎春道:“为何我们小姐削发净修后,你来都不来?”挹香道:“姐姐,你说什么?”迎春道:“为何我家丽小姐去做了尼姑之后,你来都不来?”挹香大讶道:“你们小姐为什么事情要做起尼姑来了?

  我倒没有晓得。”迎春道:“金公子,你不要假撇清了,你怎么不晓得?”挹香道:“真个不晓得。究竟真不真?”迎春道:“那有不真,难道你真不晓得么?我来对你说。你是知道小姐性情的吓,他是一个固执不化的人,平素间往往恨着沦落之苦。

  前日因有一个山西的镳客到我们家里来,你晓得小姐是清品之人,非有名才子,他也不肯款接。况且上边的人都是不通文墨的,是以小姐不肯出见。谁知老妈妈瞰其金多,欲令委身以事。”

  挹香道:“如此你们小姐见他没有?”迎春道:“若说见了他,倒出罢了。因为小姐足不出房,回绝了那人,之后妈妈就与小姐十分吵闹,弄得小姐哭了一夜。到了明日,小姐带了些金珠等物,托言游香,竟到盘门净修庵中剃去青丝,皈依佛教了。”

  挹香听了道:“有这等事,还了得!”说着便闹到里边来。慌得鸨母一无头绪,便说:“金公子,为何如此动怒?”挹香见了鸨母,不觉怒从心上起,恶向胆边生,将鸨母两个巴掌,一交跌倒地上,回身将他室中细软东西,打得雪片一般。鸨母看此情形,知为丽春之事,便扯挹香道:“你有什么言语,可以说得,为何将我们打得如此地位?”挹香道:“还有什么与你说!

  你将好好一个人逼入庵堂,我不办你别的,只消办你卖良为贱就是了。”说着命人去唤地方,交待明日送官,吓得鸨母叩头捣蒜一般。挹香便问道:“你为什么逼你女儿接客?我此时不来与你计较,我去看了你们丽春,回来再与你算帐。”于是将鸨母交地方看管,大踏步儿向盘门而去。问明净修庵,至庵即叩门三下,有老佛婆出接,见了挹香道:“阿弥陀佛!相公可是来烧香的么?”挹香见是佛婆,便陪着笑脸道:“小生轻造宝庵,并非是烧香的,特来问一个信儿。”佛婆道:“不知相公要问何信?”挹香道:“前月有一位姓陆的小姐,在你们宝庵披剃,可是有的?小生因与他是个亲戚,所以特来一望。”佛婆听了道:“阿弥陀佛!若说这位小姐,自从到了我们庵里,终目泪汪汪悲切。吾也劝过他几次,说你们年纪轻轻,为什么下此毒念,可知净修一事,原是年纪大了,无所依靠,然后修修来世的。他倒说为因命运多蹇,所以红尘看破,情愿牟尼百八,枯坐蒲团的了。”挹香听了,不觉大哭起来。佛婆也十分过意不去,便去告知丽春,丽春回言并无此人,佛婆只得出来回覆挹香。挹香发急道:“老佛婆,无有不是的,此乃他不肯见我之言,待我自己进去罢。说着竟闯入云房,恰巧是丽春之室。挹香见丽春,大哭道:“为何姐姐你存此苦志,叫我何以为情!今日你们院子已被我打去了,假母已交付地方,明日送官究治。好姐姐,快些随我归去罢。”说罢大哭。丽春倒反了面道:“你是何人?这里乃是女众焚修之所,你进来做什么?

  快些出去。”挹香听了发急道:“好姐姐,你不要如此了,我金挹香的心已如刀割去了。”丽春道:“放屁,我们没有什么金挹香认得,还不出去!”挹香见丽春执意如此,便双膝跪在丽春身边道:“好姐姐,不要如此。我苦煞了!”丽春道:“你不要如此无礼,可知我们清修之所心心无□碍,色即是空之地。

  你不要啰苏了。”说着将身上长领衣儿一洒,要向外边去了。

  急得挹香扯了丽春的衣服道:“好姐姐,你真个决意么?罢罢罢,我金挹香也是要看破红尘的人,也不来劝你了,你自己保重,他日再来看你。”说着大哭一场,方才出外。又叮嘱佛婆道:“那位小姐在这里,你们须要格外伏侍他,不要当他出家的看待。用度一切,可到我家中来取便了。就是你们,我也要重重酬谢。”说着一径出庵。回了家中,也不告诉爱卿等,便取了一个名帖,写了一张状词,命家人到地方处,一同送鸨母至县。恰巧吴邑尊乃是一个姓高的,为官清正,最喜除邪。接了挹香的名帖与着呈词,看了一回,十分大怒,便立刻升堂,将鸨母带到,问了口供,打了五百藤条,着差递解回籍。将院中升物细软一并取了,替丽春造了一所庵堂。高公自题匾额,名之曰“志修庵”。于是挹香气也平了些,意谓丽春虽则如此,倒也有人晓得他是一个志修女子了,不过心中有些不忍使他如此之念。

  再说陈秀英也于前月订盟一个开缎庄的何公为室,已定于出月初二日于归。那日挹香到着他家,秀英告知其事,挹香道:“为什么你们都要去了?”秀英道:“日月逝矣,不可再待。”

  挹香道:“是虽是,但我所恨者,昔日繁华,而今尽改,死的死,嫁的嫁,做尼姑的做尼姑。罢罢罢,你们都去罢。”秀英道:“你的言语却也可怜,但是我们到了此时,你也不好怪怨的了。况且闻得巧云妹妹也有了人了。”挹香道:“却是何人,我倒没有知道。”秀英道:“乃是一个户部郎中,在京授职的。

  如今娶巧妹妹去为三室,我想倒也罢了。”挹香道:“你们罢了,叫我如何罢得,况且你这个人可曾去探听探听明白,不要自误。”秀英道:“我曾托人细细打听过了。那人乃是常州人,现开缎庄在于这里,大都不至无靠。”挹香听了道:“你们要去,我也不好强留的,只要不至误订终身就是了。”说了一回,方才辞出。

  要知后事,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第四十八回

  陈秀英遇人不淑袁巧云远适难逢

  话说挹香在秀英家知了巧云亦有从良之说,到了明日,即往巧云家来。甫入门,见里边十分忙碌,挹香想道:“莫非巧云妹吉朝在迩了么?”想着进去,恰逢巧云。巧云便说道:“金挹香,你为何此时才来?我已命侍儿去请你了,你可曾遇着?”挹香道:“没有。我在秀英妹处闻得说你已订百年之好,所以特来问你可有此事否?”巧云道:“确有其事。现在明晨就是吉期,是以命侍儿来邀君一别。”挹香道:“何其匆迫若此?”巧云道:“他是一个在京授职的官儿,姓顾名渊。因奉公过此,遇着了我,也是有缘,竟肯为我拊膺。明日吉期之后,停一两月就要进京的。”挹香道:“如此说来,你竟要到京中了。但是干里迢迢,一人候门海洋深,只怕与你今生没有见面之日的了。”说着二人泪下。巧云道:“事已如斯,孽缘已尽,君其保重,毋念葑菲,我也心中安慰。”挹香道:“虽然如此,你可知叙了几年,顷刻分离,天南地北,能不教人肠断耶?但不知那人何处人氏,官为何职?”巧云道:“那人乃是嘉定人,现为户部郎中。”挹香道:“这也罢了。”说着身边解下一块翡翠佩儿,赠与巧云道:“我也别无可赠,这小小佩儿乃我之心爱,寸心聊表,望妹妹收纳。”巧云接着称谢,自已也至箱中取了一件顶上粉色的珊瑚表坠儿,一个珍珠绣成的球儿,二方素练,二个晶章,赠与挹香,乃道:“些些微物,聊表寸心。”

  挹香含泪接了。又说了一回,挹香道:“妹妹自已保重,明日我也不来了。”说着与巧云作了四个揖,洒泪而别。

  初二日,陈秀英家装束新人,也是忙忙碌碌。挹香一早便到他家,见秀英装束一新。挹香暗暗嗟叹道:“如此美人,也算何公有福。”便说道:“妹妹,你如今去了,须要孝顺姑嫜,无违夫子。诸般事情,须要见机而作。倘若何公确是有情之辈,便中可寄我一音,使我亦可稍慰。”秀英含泪答应。俄而轿子临门,挹香对秀英道:“妹妹保重。愿妹妹从此琴耽瑟好,和睦百年。我金挹香也不忍看你上轿了。”说着,即辞以出,苦得秀英涔涔泪下。吾且住表。再说挹香自与二美别后,更加寂寞了,幸有家中五美频频解劝,与之吟持排闷,饮酒消愁,心中也稍安慰。一日,新来了一个梳头侍婢,挹香无意中问道:“近年来服役过何等人家?”侍儿答道:“曾服役过阊门何宅,与一位新娶来的奶奶梳头。”挹香听了”何宅”二字,忽然想着秀英,便道:“这家何宅可是开缎庄的么?”侍儿道:“一些不错。”挹香又问道:“那位少奶奶可是前月初二日新娶的?”

  侍儿点头道:“正是?”挹香道:“既然是的,你可看得出他夫妇中和睦不和睦?”侍儿道:“老爷不要去问他了。这个姓何的却是十分悭吝,就是那位小姐到来未满二月,已被他吵闹了三次。小姐时常泪汪汪不乐。”挹香道:“有这等事?”便叹道:“红颜薄命,诚然不差的。我原对他说不要误择匪人,日后终身无靠。如今受其欺侮,如何,如何!”顷刻间满心不悦。搔首踌躇良久,便对侍儿道:“你明天只说去看望他,你替我寄封信去。”侍儿唯唯听命。挹香便与爱卿说了,就在梅花馆修了一封书,一到明早,便命新来侍儿递去不表。且说陈秀英自从于归何氏之后,谁知那何公都是一味假惺惺的相待,及到了家中,便换了一副主人的行为,秀英稍有一些不是,便是翻面无情,所以他日夕难安。回想挹香之多情,竟有天壤之隔,终日暗中流泪,抑郁时形。那日正在怀念挹香,恰好侍婢到来,将一番言语告知秀英,又将信儿呈上。秀英又悲又喜,即启函视之,见上写:忆自兰闺话别,月又双圆;回思绮阁分离,人偏独去。故里之梅花何在,院宇深沉;芳楼之燕子言归,帘栊寂寞。果得百年谐好,虽居二室何嗟;而奈何鸳牒初修,龟占未吉。侍婢来,知芳卿伉俪无缘,姻娅有误。谁能遣此,未免增悲。昔日名花有主,辗转愁予;此时明月无情,关心惜尔。尚祈就浅就深,勿效终风之暴;还卜宜家宜室,同赓燕好之诗。后会无期,强投雁帛,诸祈自爱,肃候双安。临颖神驰,泪痕无数。弟企真再拜。

  秀英看了,不觉凄然泪下,也即答以书云:伏以钟天地之秀气,伟矣儒生;抱闺阁之痴情,伤哉幼女。

  携云握雨,名士情多;躏玉蹂香,红颜命保自违雅范,时切深忱。奈妾也实命不犹,比目竟成反目;遇人不淑,有情遽尔无情。清夜扪心,绞绡时湿;临风寄意,螺黛难舒。乃得手书来见,一番情话,悲思真诚;三复斯篇,良言恳切。妾也何人,知遇得此?君真情者,枨触偏深。蒙嘱谆谆,自当唯唯。临池恋恋,未尽依依。泐此申酬,伏希丙照。

  秀英写好了,递与侍儿,并嘱寄语挹香道:“不必记念,吾当自己保重,你有暇常来为要。”侍儿领命辞出,归告挹香,又将信儿呈上。挹香看了十分怜惜。吾亦不表。过了数日,便到巧云家来,询及假母道:“巧妹妹可曾动身?”假母道:“定于今夕动身。金公子,你来得正巧,少顷要到这里来的,你还有一面之缘。”挹香听了,又悲又喜,便到巧云之室坐了。

  看看房中一切陈设如常,寂寞空闺,美人何在,不觉英雄洒泪,无限凄凉。坐了良久,见碧霞侍儿进来,笑嘻嘻的对挹香说道:“金公子,我们小姐去了,只怕你清净得多了。”挹香道:“那得不清净?”碧霞道:“我来陪你可好?少停小姐要来的,你还可相叙片时。”挹香点头称妙。于是挽了碧霞,坐在一只椅内。挹香笑说道:“姐姐今年多少芳龄了?”碧霞答道:“十七岁。”挹香道:“如此妙龄,不知可曾受过茶来?”碧霞听了,红着脸低了头道:“没有。”挹香笑说道:“既未受茶,为何姐姐如此腹大?”碧霞听了,打了挹香一下道:“不要胡说。”

  挹香见碧霞发急,便道:“我弄错了。姐姐多穿几件衣服,当姐姐腹大,是我失言。姐姐,为什么不受茶不准腹大,这是何解?究竟腹内是什么东西?”碧霞见他不痴不颠的问着,不觉好笑起来,便说道:“你不要问我,你回府去问你们少奶奶就晓得了。”挹香道:“我曾问过他们,说乃是一股阳气收入腹中,日久积蓄了就要腹大的。姐姐,可是这个讲究?”碧霞听了,明知他有意痴颠,又好笑又好惭,只得低头儿不语。挹香又问道:“姐姐,你可曾收了多少阳气?”碧霞啐了一声,立起身来,往外一跑。挹香哈哈大笑。正在得意之时,恰好巧云轿子回来,挹香仍躲在房中,侯巧云出轿进房,挹香便迎着巧云道:“妹妹你去了二月,教人好不挂念,今日因来询及归期,始知晚上启舟,所以在此守侯。妹妹,你到了顾家,观其人之动作行为,可像日后有靠的?可是多情之辈?“巧云道:“妹自别君之后,到那顾家,看其一切起居,尚还可靠。至于其人之情,虽不及你,倒也怜惜为怀。定于今日进京,晚上就要动身,所以特至这里一别。就是你不在这里,我也要命人来相请的。”挹香道:“其人既如此,我也放心得下了。但是少顷离别后,迢迢千里,天各一方,西方美人之思,不知要增多少离愁也。”巧云道:“原是。尝闻古诗云:‘七十鸳鸯同命鸟,一双蝴蝶可怜虫’我之与君判袂,亦迫于不得已耳。”二人正说得彼此迸泪,无限凄凉,忽假母命侍儿送酒肴至。二人宴叙,席间说不尽许多缱绻,忍不住万种凄凉。酒阑后巧云方上轿而去,挹香又反覆叮咛道:“巧妹妹,路途保重,诸事当心。与君从此别矣!”说罢洒泪而归。嗣后终日在家,无情无绪。

  流光一瞬,又是葭灰飞动,一阳复来。邹拜林来邀挹香北京会试,乃道:“明春又值恩科,我择于明日束装,我们依旧同行罢。”挹香笑说道:“林哥哥,我思不去了。今既侥幸博了个一榜,余者恐非我才力所及。”拜林道:“你也不必谦逊。

  我也知你功名心淡漠,高尚得很,既然无意于斯,我也不来劝你了。我现为急于束装,所以特来辞别,并带还过青翁算学一书,便时望为付彼。其中筹算勾股开方弧矢以及立表测望,俱已抄过,尚有八线量天愈加精奥,兹因匆匆赴试,不及抄矣。”

  挹香收藏了,又道:“林哥哥,此去春风得意,折杏归来,他日锦旋,弟亦有荣施矣。”于是即命治酒于还读庐中,与拜林饯行。拜林又去辞了挹香父母,恰巧爱卿等俱在省亲堂,拜林亦一一告别,复至还读庐饮酒。二人说说谈谈,十分得意,直饮到杯盘狼籍,拜林方始归家。到了明日,挹香又买了许多路菜送至船上。事毕,挹香正欲到内庭,忽有人递一信至。

  未知此信出于何人,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第四十九回

  留别有书增感慨新编笑语解牢骚

  话说挹香送罢拜林,正欲入内,忽见有人递来一信,取来一看,却是青浦王竹卿所寄。便拿了进来,到梅花馆展开视之,见上写:书奉挹香哥哥文几:忆自挹翠园相叙后,好景难忘,转盼间裘将四易矣。暮云春树,时切怀思。幸蒙佳音时赐,鄙意稍舒。所劝早择从良,妾亦感惭五内,奈何阅遍须眉,竟无当意。

  昔关盼盼诗云:“易求无价宝,难觅有情郎。”信不诬也。兹有本城韩氏子者,家本小康,鸾弦初断,食饩庠序,儒雅端方。

  是以琴瑟愿调,于本月初三日已赋宜家之什矣。君原爱我,特柬告知。情合缘悭,还望葑菲勿念。临池神往,不尽欲言。颂请俪安,诸荷爱照。辱爱妹王竹卿再拜。

  挹香看罢,怃然而言曰:“美哉,美哉!”又曰:“其人乎,其人乎!竹妹妹遂了从良之愿矣。”忽又想着三十六美分离之速,长叹一声道:“月不常圆,花难久艳,我金某将若之何?“不觉盈盈泪下。爱卿见挹香流泪,便问道:“这是那个的信?为何看了流泪?”挹香道:“青浦的竹妹妹又从良去了。我想昔日之繁华,而今安在哉?”爱卿道:“怪也怪你不得。你是一个多情人,如今看这些姐妹们鸾飞凤散,自然要添许多枨触。

  然亦宜略略丢开些儿。你看自己形容,这几天憔悴了多少。若姐妹们不去早赋宜家,你日后更要替他们惆怅。”挹香道:“话虽不差,但是我一腔难言难说的情形,如何得释?”说着便和泪横在榻上。爱卿正欲再劝,恰巧琴、素等四人到来。小素见挹香泪汪汪睡在塌上,便问道:“你又在这里下泪做什么?”

  秋兰道:“必然又在想众姊妹了。”爱卿道:“一些不错。方才阅了青浦竹卿姐信,知了于归之事,无限不乐。我劝了他一回,他原如此。”琴音道:“不要惆怅,我们到园中去饮酒消愁罢。”挹香道:“如此冬寒,园中有甚兴致,倒不如就在梅花馆一叙罢。”爱卿道:“妙极。园中朔风甚大,倒是此地好。”

  便命侍儿设席外房。不一时摆好,六人坐定。饮了数杯,爱卿道:“今日消寒,酒宜多饮,取巨觥可好?”挹香道:“就是巨觯”爱卿道:“我有令,各人斟满一觥,然后说令。”素玉道:“使得。”于是斟满六觯爱卿道:“各人双手将觥举起,说《诗经》一句,侧不得一侧,平则不罚。侧一侧,罚酒一杯。”秋兰道:“为何如此□□?”挹香道:“不侧却也容易,你们将觥举起可也。”爱卿先捧起酒觥,说道:“关关睢鸠。”挹香便道:“妻子好合。”琴音道:“其人如玉。”素玉道:“琴瑟友之。”秋兰道:“谑浪笑傲。”小素道:“莫不静好。”各人放下巨觞。爱卿道:“小素妹与秋妹俱罚四杯,‘挹香罚三觥,琴妹罚一觥,素妹罚二觯”挹香道:“为何你自己不罚?我们何曾侧一侧?”爱卿道:“怎么不仄?说过要平,仄不得一仄,你仄了三仄,自己去想。秋兰妹、小素妹仄了四仄,快吃四觥罢。”五人俱饮了罚酒。挹香谓爱卿道:“你如此狡猾,骗人罚酒。我也来说个谜儿,你们各猜看,有一人猜出,皆免罚酒。无人猜出,各罚五大觯”便道:“提出戟来天下定,温侯最喜作先锋。打一用物。你们快些想。”

  五人听了,想了良久,不能想出。秋兰道:“用物颇多,那能想到。”素玉道:“挹香,你总要说明大的小的,方始好猜。”

  挹香道:“说明大小,不如告诉你们好了。”琴音道:“只要略说大概。”挹香道:“不说,不说。”小素发急道:“爱姐可曾猜着否?猜不着了大家都要罚的。”爱卿道:“挹香,你总要略露些。”挹香道:“如此你们在衣饰中去想便了。”五人仍猜不出。挹香道:“快各罚五觯”素玉道:“且慢。”

  便再一想道:“是矣,此物乃是拔枪太平貂领头。”挹香拍手而赞道:“素妹妹实在灵悟,能猜此谜。”素玉道:“谜面浑成,一时难解。我细细拆开,方知‘提起戟来’拔枪也,‘天下定’太平也,‘温侯所喜’者貂蝉也,‘作先锋’者领头也。”

  爱挹等四人听了,亦皆佩服。又饮了几杯,用此菜,谈讲了一回,然后撤席。一个乳媪抱吟梅至,一个乳媪抱小兰至,挹香与之玩耍了一回。琴者等四人散去,挹香又至省亲堂上与父母说了片刻闲话。回至书房,作了覆竹卿一函,无非嘱其勿念之言。吾且不表。再说挹香终日愁烦,时光甚速,到了除夕,谓爱卿道:“记得那年除夕,与拜林哥哥等仿唐、祝、文、周的故事,何等风趣,何等欢乐。今日一般除夕,众美鸾离凤散,真令人不堪回首矣。”说罢又涔涔泪下。爱卿等竭力劝解,始稍稍丢开。韶光似箭,日月如梭。过了残年,一瞬又是杏花时节。挹香正在书房闷闷,忽小素来问道:“今日园中天气晴和,我们去游玩一回罢。”挹香道:“好。”于是小素吩咐绣春端整些酒肴,然后邀了爱卿等一同进园。爱卿道:“我们到海棠香馆去罢。”素玉点头称善。于是六人进内,家人摆上酒肴,六人饮酒。挹香见了这”海棠香馆”四字,不觉又大哭起来,弄得众人不解。挹香道:“我曾记得大开诗社的时候,琴音妹与绮云妹打秋千为戏,宝琴妹与月素妹观鱼小憩荡桨为乐,何等快活。如今琴妹妹你与绮云妹犹可相叙,宝妹妹与月妹妹已作人面桃花。我恨只恨未酬月妹美情,遽焉分别,如今只怕也怪着我薄幸了。都是我不好,不该使你作从良之计。”说着扑簌簌泪流如雨。爱卿道:“原来为此。如今事已如斯,我们且饮酒罢。自古道酒可浇愁。”素玉道:“不错,大家来饮一杯。”

  爱卿道:“挹香,你也不要惆怅,我来讲个笑话,解解你的闷罢。”琴音、小素都称佳妙。挹香道:“什么笑话,”秋兰道:“定然发松的。”爱卿道:“有个人善做灯谜,做出来总是穷工极致,令人好笑的。”挹香道:“是什么灯谜?”爱卿道:“乃是处女看春宫,打《左传》两句。你们倒猜一猜看。”

  挹香听了已觉好笑,便说道:“谜面已觉奇异,其谜必佳。”琴音、素玉等细细的搜索了一回,却难猜着,便叫爱卿说出。爱卿笑道:“乃是‘他日我如此,必尝异味’。”挹香拍手大笑道:“好好好,为什么你也说得出这话儿?”爱卿道:“若不如此,焉能搏你一笑。”挹香大喜,便挽了爱卿的手,勾了琴音的颈道:“我幸亏看你们五位姐妹在此,不然叫我其将何以为情耶?”爱卿笑道:“这许多事情,因为是你金挹香当其境地,有此惆怅。若换了别人,就没有这等惆怅了。”挹香听了答道:“若换了别人,虽则无此惆怅,亦无这许多姐妹怜惜了。”

  众人点头称是。于是又饮了一回酒,六位美人同向花前闲步,见那许多名花如锦,献媚争妍,戏蝶游蜂,往来不绝。爱卿看到得意之时,不觉诗兴勃然,即口占一绝云:九十韶华景若何,游人几度恋花窠。

  红千紫万添幽趣,不使春光忙里过。

  爱卿呤罢,忽见芍药圃那边有一对五彩的粉蝶儿冉冉飞来,爱卿见了这蝶儿,十分爱他,便携了纨扇,觑定蝶儿,轻轻走上前来,扑那蝶儿。挹香、琴、素等五人在着蔷薇院,倚在栏杆上,看爱卿追扑那蝶儿。谁知这蝶儿甚是刁顽,看见爱卿到来,那蝶儿即飞向牡丹亭而去。爱卿见蝶儿飞去,便携了纨扇,紧紧追那蝶儿。赶到木香棚,那蝶儿竟飞上棚去,躲在花上,对爱卿看着。爱卿也呆了,对着那蝶儿看着。挹香等见那蝶儿飞上棚去,大家拍手笑道:“如今这蝶儿捉不牢了。”爱卿心中恼着蝶儿,又听素、琴等笑他捉不牢蝶儿,便指着蝶儿道:“蝶儿,任你逃到那里,我总要捉你。”那蝶儿不知不觉仍躲在棚上,爱卿便回身至蔷薇院,扯了挹香道:“你替我去捉那蝶儿。挹香道:“那蝶儿飞上棚了,捉不牢了。”爱卿心注蝶儿,乃道:“我定要捉那蝶儿。”便不管什么,一手执了纨扇,一手扯了挹香,向木香棚而来。那蝶儿却原在那里,爱卿笑道:“呆蝶儿,如今要被我们捉住了。”于是便端了一座云梯,排在木香棚下,那蝶儿依旧不动。爱卿便叫挹香去捉那蝶儿,挹香无奈,便去捉那蝶儿,那蝶儿未曾防备,被挹香一手一只,把两只蝶儿都捉住了。爱卿见捉住那蝶儿,便拍手大喜道:“那蝶儿原被我们捉住了。”于是扶了挹香下来,挹香紧捉住那蝶儿,嘻嘻哈哈同至蔷薇院。众人见挹香真个捉了蝶儿,便笑道:“亏你把这一对蝶儿都捉了。”于是爱卿叫挹香不要放这蝶儿,去取个两根青丝发,替那蝶儿缚了。爱卿自己捉了一只蝶儿,挹香把那一只蝶儿托小素捉了,一同回归梅花馆,将两只蝶儿分与吟梅、小兰。那二人见了蝶儿十分欢喜,吟梅要白蝶儿,小兰要五彩蝶儿,乃至闹了一回,吟梅仍取五彩蝶儿。

  小兰见吟梅取了五彩蝶儿,只得取了白蝶儿,便放在笼内养好蝶儿,又去探些花与蝶儿吃,十分珍重那蝶儿。挹香见了那蝶儿,忽然想着自己了,乃说道:“我挹香如花下的蝶儿一般,赏遍名花。我与你们比那蝶儿还胜得多哩。”大家笑了一回。

  吟梅与小兰携了蝶儿出去游玩,挹香与爱卿重新在梅花馆饮酒,挹香忽想着十八日乃爱卿诞辰,便说道:“三月十八日乃是姐姐三十诞日,理该一觞为庆。”爱卿道:“有什么庆与不庆。”

  挹香道:“这是必须要的。况且今日你扑着这个蝶儿,明明说你与我同这对蝶儿,一样的瓜瓞绵绵、百年偕老的意思。”爱卿笑道:“你这个人真也愚了,如何一个人去比那蝶儿?”挹香道:“你不要看那蝶儿不起,这对蝶儿却有讲究的。况且有花前蝶儿之名,人人都争羡那蝶儿。况且‘蝴蝶梦中家万里’,诗人又借此蝶儿兴比。这蝶儿真比别个虫儿两样。”爱卿道:“难道这蝶儿如此贵重?”挹香道:“这蝶儿岂不贵重?昔庄子成地仙,化为蝶儿,人可化为蝶儿,则蝶儿足贵;借蝶儿以化仙,则蝶儿更足贵。姐姐何轻此蝶儿耶?”爱卿道:“你又不作地仙,又何必羡那蝶儿?”挹香道:“蝶儿有如此好处,怎么不要羡慕那蝶儿?”爱卿笑道:“你与蝶儿,蝶儿与你,倒可谓之知己。不然你无蝶儿,亦不论此一番;蝶儿无你,焉能说得他淋漓尽致?”挹香听了,忽有所悟,见小兰、吟梅至,便将笼内的蝶儿一指,慨然而叹道:“蝶儿,蝶儿,我将看破红尘,洗空心地,要学庄周之化蝶儿矣。”说了一回,天色已晚,二人归寝。转瞬间已近诞辰,挹香预命家人定了筵席,唤了戏班,打扫厅堂,悬灯结彩。一到十八日,先是诸邻里到来庆贺,挹香俱以礼款之。然后官绅朋友与着亲戚们陆续而来。

  倾刻间华堂欢乐,喜气扬扬,较之昔日之溷迹歌楼,大相悬隔,所以爱卿满怀喜悦。

  作者因亦欲往金家祝寿,诸公要知后事,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第五十回

  钮爱卿华堂设帨邹拜林北阙承恩

  话说到了十八正日,亲朋都来祝寿,铁山夫妇大喜。盖爱卿为人端庄稳重,内助称贤,所以姑嫜十分欢喜,亲戚们也十分敬重。今虽三十诞辰,居然热闹非凡。不一时姚梦仙夫妇二人也来庆祝,拜林一妻三妾:带了佩兰过来拜寿。斯时寿房内送礼人络绎不绝,有的糕桃烛面,有的寿幛寿诗,有的贺仪自致,有的酒券单呈。谨领的谨领,璧谢的璧谢。挹香自己也去相帮开发,忙碌不堪。忽过青田遣人送礼至,乃是一副寿联。

  挹香便开发了来人,取对观之,却是隶书八言,过青田自写。

  句云:

  喜溢兰帏,半周花甲。春生梅馆,一庆芳辰。

  挹香看罢,大喜而赞道:“过青翁汉隶写得十分苍老而坚劲,真腕力也。”便命家人悬挂。又见周纪莲、屈昌侯、徐福庭、周清臣四人陆续而来,挹香命乳媪照料吟梅,在寿堂拜谢。

  顷刻间纷纷攘攘,满座宾朋。陆丽仙、何月娟、胡碧珠、陆绮云、吴雪琴、钱月仙、冯珠卿、王湘云、梅爱春、章雪贞、汪秀娟、何雅仙、蒋绛仙等都乘轿来庆寿。挹香命内堂素玉等相邀进内。俄而闻报葑门吴老爷至,挹香接进岳丈,殷殷谦谢,吴家庆亦逊让多文。挹香命家人东西两厅排酒十二席,款待亲朋。众亲朋谦逊入席,铁山主位相陪。不多时豁拳欢闹,声遍两厅。门公又报叶宅少奶奶轿子到了,挹香叫小素去迎。慧琼出轿入内,与爱卿等相见,喜笑满堂。不一时仲英也至,挹香大喜道:仲哥哥,你们嫂嫂才来,你莫非押了队,保护来的么?”

  说着大家笑了一回,一同入席。斯时省亲堂上一个个披风红裙都在祝寿,老夫人与爱卿十分忙碌,命排酒筵。忽闻外面已是锣鼓喧天,天场演剧,跳了加官。两个小旦穿了红绿袄走下来,请了一个安,呈上戏目请点。挹香即请岳父先点。吴家庆点了二出,一是《上寿》,一是《课子》。仲英也点了两出,一是《藏舟》,一是《观画》。梦仙道:“我也来点两出。”便点了《独占》、《佳期》,说道:“香弟有此艳福,此二出却不可少。”

  挹香道:“倒是旦戏太多了。”梦仙道:“不妨,只要做得入化,我们多几两赏钱就是了。”于是周纪莲点了《八阳》,屈昌侯点了《打车》,周清臣点了《盗铃》,徐福庭点了《絮阁》。

  正点间,吴紫臣、陈传云到,挹香道:“来得正好,快些点两出。”二人看了看,传云便点两出,一是《弹词》,一是《盗绡》。紫臣道:“我来点一出发松些的罢。”便点了《游殿》。

  众人道:“倒也解颐。”于是挹香自己也点两出,一是《惊梦》,一是《团圆》。命人人现身说法,穷工极巧做来,少顷重重有赏。伶奉命开场扮演。挹香又至内庭谢了一回。内厅筵开四席,老夫人与五媳主席相陪,坐得花团锦簇一般。挹香一望,见慧琼却与梦仙夫人、拜林妻妾叙坐一席,十三四位美人分两席同叙,暗想道:“我之表妹张素娟可惜远在青浦,若说来了,此时亦可一斗其艳。”正想间,忽侍儿禀报青浦小山老父进内。

  挹香大喜接入。小山道:“弟昨日到城,知表嫂华诞,所以特地而来奉贺。方才东厅上见了舅父,如今请舅母一见,并要请表嫂拜寿。”挹香道:“不敢,不敢。”小山道:“岂有不见之礼。”挹香遂陪了小山见礼毕,携手往外而去,至东厅,邀小山入席不提。再说挹香因内堂寂寞,又命家人去唤了两个男说书,又唤了一个玩戏法的陶柳桥,演玻璃八件、扇戏飞盆。又去唤了福庆堂两个歌伎到来,弹唱南词。不一时俱至,呼见了老夫人、爱卿。老夫人、爱卿与众美人并皆十分得意。俄而双档说书先开场,歌伎接唱,陶柳桥便将戏法开常爱卿暗想:“自己也曾偶谪风尘,如今居然太太了,如此风光,真不枉我一番慧眼。”众美人喜笑满堂,内厅上笛歌彻耳,拜林妻妾、梦仙夫人与谢慧琼十分称赞。且说铁山东厅上与小山甥舅相叙,各谈积愫,铁山道:“贤甥难得来的,盘桓数日下乡可也。”

  小山道:“甥因置物来城,不能久逗,明日就要返舍的。”正说间,挹香来敬酒,各席俱毕。少顷席散不提。到了晚上,仍旧开筵,大家都要公祝,挹香概辞不敢,至再至三,挹香只得应允。到了明日,小山辞去,诸亲朋公祝遐龄,又得十分闹热,闹了一日。后日挹香重新答席,一连闹了三天,方才停当。吾且不表。再说邹拜林二月初八日进了头场,二月十二日二场,及至三场告竣,专候放榜之期。守至三月十五日揭晓良辰,拜林却中了六十三名进士。重行殿试,点入二甲词林。

  拜林命人报捷姑苏。金、邹两宅知了,十分欢喜。邹拜林停了数日,上了一本,归家祭祖。挹香等都来贺喜,细罄离衷。

  忙碌了几天,拜林挈眷进京,不表。再说挹香过了爱卿的诞辰,稍稍有暇。一日,忽有人来报道,姚、叶二人请见。挹香疾忙出迎。二人迸内,仲英谓挹香道:“明日乃院试之期,我们特来告知。”挹香道:“两位哥哥平日藏器待时,如今及锋而试,定可一战胜齐。但场中卷子一切,务望自己当心。”便将文章的时调细细的说了一回,二人俱点头称是。少顷别去,端正进常不提。再说小素、琴音俱有身孕,已是十月满足了。挹香此时亦是杜门不出,或在省亲堂承欢色笑,或与妻妾们论古谈今,或在书房中课些著作,或与子女们嘻笑玩耍。斯时吟梅、小兰并皆乖巧非凡,挹香每逢愁闷时,看见了顿生欢乐。那日正在书房,忽听一棒锣声,报姚梦仙取中了第一名泮元,叶仲英取中了第三名。挹香大喜,发付了报人,便往两家贺喜。及至归家,经过碧珠家门首,挹香便进内去看碧珠。谁知碧珠身抱采薪,卧床不起。挹香十分不舍,便慰问了一番,说道:“碧妹妹,可曾请医服药否?”碧珠道:“虽则延医,即无见效。”挹香道:“如此碧妹妹保重,我当明日再来看你。”回至家中,人沁香居,见小素已在那里腹痛了,看他一阵一阵痛得可怜,十分不忍,便道:“素妹妹,可要我来替你挪挪?”爱卿笑道:“这又不是空肚痛,挪挪有什么用处。”挹香道:“这个怎么好?”琴音道:“生了下来,自然就好了。”挹香道:“我不忍看了。”便踱出沁香居,往家堂灶君前焚香祷告再说小素痛了几阵,顷刻间麟儿下地,稳婆报喜道:“却是一位官官少爷。”小素听了,十分欢喜。爱卿便命侍儿报知挹香。挹香闻知已产,便进房看视孕妇,又看小儿,倒也生得眉清目秀,心中也十分欢喜。爱卿道:“如今你好取个名了。”挹香想了想道:“乳名唤他魁官,字取亦香,可否?”爱卿点头道:“吟梅、亦香,盖犬吟到梅花句亦香’之义。”挹香道:“我又犬梅花嚼处即吟香’,之意。”琴音笑道:“不错。”于是又托爱卿等照料,自已回至书房。恰报叶仲英至,挹香即忙请进。仲英见了挹香道:“香弟,你为何好几天不至我处?”

  挹香道:“因为拙荆分娩,所以无暇。”仲英道:“那位嫂嫂恭喜?新添的还是侄儿还是侄女?”挹香道:“小素弟妇生的,却喜是个侄儿。”仲英忙立起来道:“恭喜,恭喜。愚兄到侄儿汤饼会时,又好一试啼声矣。”挹香谦谢了一回,便问道:“哥哥今日至此,可有什么事情?”仲英道:“昨遇绮妹家侍婢慧儿,说道你们绮妹抱病,十分沉重,要与你一见,托吾传语与君。吾乃受人之托,特来告知。”挹香听了,顿时坐立不安,说道:“如此我去看他。”便挽了仲英一同出门。行至半路,仲英别去,挹香独是一人往绮云家来。甫入门,恰遇假母,挹香道:“妈妈,为什么你们女儿害起病来?可曾延医看治?

  是什么病儿?如今可好些否?”鸨母道:“金公子,不要说来。

  那日我们女儿在花园中弹什么琴儿,直至三鼓进房。大约受了些寒,那夕就觉有些不快。到了明日,忽然寒热频侵,卧床不起。如今延医诊治,俱说内感郁邪,外畏风露,病势甚重,或昏或醒,不进茶汤。他也记念了你几次,此时你来了最好了,快些里边请坐罢。”挹香疾忙进内,正遇慧儿,连忙嚷道:“好了,好了,金公子来了!你可是仲英公子寄了信来的么?”挹香道:“正是。我本不知,直至仲英说了,方才知道。如今你们小姐可醒否?”慧儿道:“方才倒醒了一回,说及于你,如今又昏昏睡去了。”挹香便与慧儿一同进内,走近床前一看,见绮云的花姿月貌非比从前,峋嶙病骨,憔悴芳容,合着眼儿昏昏的睡着。挹香看了不觉凄然,乃道:“我这里半月不来,谁知有此一变!”说着便坐在床前。半晌,忽听绮云大喊一声道:“我不去,我要等金挹香来了才去!”挹香连忙答道:“绮云妹妹,我金挹香在此。”绮云开眼一看道:“香哥哥,你来了么?

  我正有许多话儿托你。”挹香道:“妹妹有何说话?”绮云道:“我的病大都不能好的了。我与你相叙多年,谁知竟要抛你去了。我死之后,你也不必悲伤,我箱中有珍珠百颗,你可替我售去了,料理我的丧事。我生前最爱袁墓之地,你可替我在梅花丛丛卜一佳城,将我的棺木葬在那里,我也心感无既了。”

  说着叫慧儿开了箱儿,取了一百颗新圆珠儿,递抵挹香。挹香大哭道:“妹妹放心,吉人自有天相,不要说此伤心之话。若说妹妹你真有”说到此外,泪如泉涌,哽咽了良久道:“真有什么不测,这些营葬之资,我金挹香难道不能办么?”

  绮云道:“香哥哥,你还不晓得我性情么?我索性古怪,不要别人帮助的。况且这些生不带来、死不带去的东西,要做甚么?

  你且收了,倘日后我病得痊,你再还我也不为迟。”挹香听了绮云这许多伤心的话,不觉掉下了无数泪儿,只得暂为收了。

  又订以明日一早再来,方始别去。

  不知绮云性命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